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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川】不相寻 7(完结)


 靳一川病了。

普通的风寒,卢剑星却整整埋怨了丁修三天。

丁修觉得他是该把那叫做埋怨的。前锦衣卫总旗大人恨不得把几间屋子的被子都压到他三弟身上,边扇着药盅边对他念念叨叨。

一川身子不好,受点风寒就要喝上几天的药才缓得过来。

咳嗽了这么久,也不知道会不会落下毛病。

这大冷天的在外面又喊又跑,又使劲又出汗的,不染风寒才怪。

卢剑星斜着眼睛看着丁修,后者没吭声,只是侧了侧身子,露出贴着药布的肩膀。

看你那三弟现在老老实实在这炕上冒着热气,不久之前可是呲着一口狗牙使劲啃了老子一口。

丁修心里絮叨着,却没说出口,毕竟让靳一川在大冷天又使劲又出汗的是他,害他这会差点被成堆的棉被压死的也是他。

他和他师弟在冰天雪地里打了鬼哭狼嚎的一架,靳一川成了炕上的粽子,丁修的肩膀上多了两个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消得下去的牙印。

丁修觉得自己活得憋屈了,他念叨起什么美人塌下,什么江湖打马,嘟嘟嚷嚷地,却说着便拎着把小扇子给靳一川热药去了。

靳一川躺在床上,额头顶着块湿手巾,被棉被裹得像今早吃的那个糯米团子,两个鼻孔出的都是热气,哼哼几声,睡得直迷糊。

丁修靠着床边桌子一动不动地盯着。

他翘起一只脚抵着自己腿弯,抱着两个手臂,桌子上热着的小酒壶被水汽激得叮叮当当,隔着两层窗户纸照进来的阳光晒得他半个身子烫。

丁修站累了,便滑到椅子上,岔开两条腿,手耷拉在下面,半张脸蛋贴在桌子上,还冲着靳一川的方向。

他师弟这会满脸都是薄薄的汗珠,刘海被乱七八糟地扒拉到两边,鼻尖一片红,嘴唇张开小缝,舌头时不时窜出来舔舔。

丁修觉着他这是渴了,小酒壶热得烫手,他扯长了一只袖子垫着,到出一点,尝尝,又端着在门口转了一圈,估摸着没那么烫嘴了,便拿去往靳一川嘴里灌。

他捏着杯子把儿烫得直咧嘴,靳一川迷迷糊糊喝得不紧不慢。

等那小半杯清酒被喝个干净,丁修只觉得两个手指头胀得苏苏麻麻,他冲着右手吹起死命地降着温,靳一川翻个身,像是睡得安稳了些,吧唧吧唧嘴,傻笑两声。

丁修捂着手指头看着,真真纳闷自己怎么能忍得住不照着那两个欠凑的腮帮子上捏上两下。

靳一川的嘴角留着些水渍,丁修用拇指擦掉,淡淡酒味,他闻闻,又把指头塞进嘴里,温热烧酒染上舌尖,暖进喉咙。

他又趴到桌子上对着床上的人发起呆来,张家丫头又点起了什么不知名字的香料,甜甜腻腻的,顺着窗户缝门缝窜进来,和着满屋子的药味酒味,惹得人昏昏欲睡。

阳光变成橘色,斜斜地晃着。

丁修梦见他给靳一川扎小辫,他坐在凳子上,不大点的小孩背对着他站在他岔开的两腿间,他揪着小孩头顶那撮毛往上拽,握得住刀柄的手却一把抓不住那几绺头发,黄不拉几的头发丝顺着他手指头缝淌得到处都是。

他抽抽鼻子,小孩转过来瞧他。

师兄你别把鼻涕蹭我辫子上。

再说话把你头发全剪了,丁修瞪着眼,一巴掌拍在小孩后背上。

靳一川给拍的一个趔趄,后面辫子又被揪着疼,嘴一撇哭得倒是洒脱。

师父!师兄打我……呜呜……还拽我头发……

丁修给吓得手一松,靳一川像个泥鳅一转眼溜了个干净,不一会老头子拎着个棍子骂骂咧咧地进屋,小孩在他身后藏着,没扎好的头发散到肩膀,瞪个圆眼睛对他眨了又眨。

丁修在梦里恨得牙痒痒,他看着比靳一川高出不到一个头的自己鬼哭狼嚎着被老头子追着满院子跑,想着这没什么出息的事到底是不是自己做出来的。

接着又人拍着他的肩膀,他回头看,靳一川举着根糖葫芦,又大又红的,咧嘴一笑,几口全都塞进了自己嘴里,没留一个给他。

“你再吃!”,他一个激灵从椅子上窜起来。

四周的空气黏黏腻腻的,浸着酒味和药味,丁修拽着袖子揉揉眼睛,靳一川就坐在只隔一步的炕头上盯着他。

丁修吓了一跳,靳一川像是刚刚睡醒,两只眼睛盛着水汽,脸蛋一片红,脑袋顶几撮头发横七竖八地立着,发髻歪成一小块,松松散散的在后脑勺耷拉着,中衣领口敞开大半,露出白花花的挂着汗珠的胸脯。

那双还没找清楚方向的眼睛迷迷糊糊地看着他,丁修咽下口水,扯扯领子,觉得炉子里的火好像又烧得更旺了些。

“师兄?”,他听见靳一川小声叫唤着,浓重的鼻音挤压出的略带甜腻的声调,弯弯绕绕钻进他烧红的耳朵。

丁修一下子站起来,在寻找药碗的路上打翻了只剩一个底儿的酒盅,摔碎了张先生最喜欢的那个蓝底白花汤勺。

他捏着耳朵左右换右手的折腾着手里的药碗,回身又撞倒了老老实实呆在窗户边上的凳子。

他听见一声笑,是靳一川的。

丁修愣着抬头看看,靳一川一手扯着被子裹着半个身子,一手捂着嘴笑得乱颤。

眼睛里的水汽凝成眼角流下的一点一点,脸蛋的红酡成张家丫头整天摆弄的红纸窗花。

丁修觉得口干舌燥,他觉得身子有些僵,肩膀上两个牙印子也不疼了,手上冒着热气的药碗也不烫了。

 

***

丁修算是过上了他半年前还嗤之以鼻的日子。

天没亮就被沈炼拽起来,劈柴烧火的活做完了,便去街边市集上捡几个肉包子,拿回家给那几个刚睡醒的老老少少填饱肚子。

洗衣做饭的活不知怎么的成了他的,沈炼嬉皮笑脸地指使着他做着做那,丁修眼睛一瞪追着屁股后面抹他一脸灰。

在他把一锅小米粥成功煮成一团散发着鞋底味的东西之后,卢剑星干笑着提议免去他在厨房的杂役,而只剩下洗衣服这活计,丁修撇撇嘴,倒也没说什么。

他确实也不敢说什么,靳一川就在他旁边看着呢。

所以说这日子过得憋屈,丁修想,他只觉得他这师弟在那场不大不小的风寒之后彻底转了性似的,啃了一半的馒头丢给他,脱下来的袜子扔给他,锈了的刀给他磨,舔得不干不净的碗给他洗。

我丁修一把长刀走江湖,人神不惧,不说让人闻风丧胆,也是……

他话说到一半便把剩下的吞进肚子,靳一川抱着膀子歪着脑袋看着他,嘴角上扬,笑得渗人。

也是要洗碗的。丁修嘟嘟囔囔接上一句,靳一川把脑袋歪向另一边,咧着嘴,弯起两只眼睛,

他不清楚靳一川什么时候修炼出了这一身笑里藏刀的本领,他只觉得那两边上翘的嘴角比这辈子见过的任何兵器招式都让人不知所措。

想想自己当年扛着梅莺也算是威风八面的日子,还真应了那句话……

“自作孽不可活”

沈炼懒洋洋地吐出一句,丁修努力赏给他自己的白眼仁。

他扯扯手上的被大力揉成一团的东西,浸了水的棉衣沉甸甸的,过满的水顺着木盆边缘滴滴答答地淌下来,丁修咂上一声,盯着自己的着星星点点棉絮的手,又看看手上拎着的布满褶皱的衣服,抽抽嘴角,满面僵硬。

 

沈炼从兜里掏出一把瓜子,看好戏的口气,“照丁大爷这洗法,这棉衣就等着明年夏天穿吧”

丁修把那一团东西摔回盆里,水溅得到处都是,沈炼迈着小步跳开,嘴上还不忘叼着啃到一半的瓜子。

“我乐意”

他哼哧哼哧地揪着横七竖八粘在手上的棉絮,身后谁不紧不慢地走过来,两只鞋子趿拉在地上的声音扯得老长。

靳一川揉揉眼睛,把手上两件中衣丢在丁修面前的木盆里,打个哈欠,口齿不清地说:

“这还有两件”

“行”

丁修下意识地把新加进来的两件衣服埋进盆底,伸手搓上几下,随口答应着。

他弯着腰使劲揉着皱皱巴巴的布料,擦汗的空挡,瞥见沈炼捏着个瓜子停在嘴边,眼睛瞪得老大。

“……”

对方一言不发,丁修被他盯得直发毛。

“你没被什么妖魔鬼怪附身吧”

没头没脑的问题,丁修还是瞬间明白了这话中含义。

他觉得舌头根发硬,脸上发烫,低头看看,手上拎着半个衣服领子,靳一川的,上面还沾着昨天晚饭时候那只炸麻花的几滴油水。

脸上无光,面子还是要强撑下去的,丁修两道眉一横,

“你不说话会死吗”

“死是不会”,沈炼捂着肚子咯咯笑着,“只是想着丁大爷什么时候能帮帮忙”,他抬起脚把鞋底冲着丁修,“我这靴子也该刷刷了”

丁修只觉得眼前这人的欠揍模样可恨至极,他在脑子做出反应之前把手上的一捧水泼给了对方。

来不及躲开的沈炼正面受到了攻击,并在吞下一大口混杂着汗水味和袜子味的水之后做出了反击。

丁修在躲过一把迎面而来的瓜子之后接住了沈炼的拳头,他脚跟不稳后退几步,一下子撞上身后的门框,洗了一半的衣服连带着装满水的木盆在两人脚下打个了滚,结结实实扣在了地上。

正午的阳光懒懒散散,四合院的小厨房里鸡飞狗跳。

 

丁修朝眼前的人吹胡子瞪眼,接着在下一秒听到隔壁房间一声咆哮。

“丁修!你他妈给我安静会!”

靳一川的声儿,扯着嗓子,带着脏字,毫不留情。

正打得欢实的两个人愣了,沈炼先放了手,丁修吸吸鼻子,看看对方,瞪着眼睛。

“这怎么就骂我一个?!”

他摊开两只手,拔高了声调嚷嚷着,沈炼理理衣服,用鼻子哼出一声。

“怎么?”,他说,“因为你乐意呀”

 

他是乐意,他到底还是把那件败家棉衣洗坏了,棉絮从里到外露了个干净,里出外进的,比他穿上了几年的那件被靳一川称为破麻袋的玩意还要惨上几分。

他那脾气见长的师弟冷着脸,直接丢给他一个蓝花小包袱,丁修拆开看看,碎布针线一件不差,合着这是叫他去做着腻腻歪歪的女人活计去。

名镇江湖的丁大侠黑了脸,脖子一横,不做。

靳一川也不说话,没什么表情的,搬个板凳坐在他对面,拄着下巴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他。丁修被盯得冷汗直流,动也不敢动,话也不敢说,门外一阵小风,靳一川打个哆嗦,捂着嘴巴咳上几声。

丁修看着心烦,骂骂咧咧地,只能一把抓过刚刚被他丢出去老远的针线包,靳一川这下子才见着点笑模样,也不咳了,笑嘻嘻地拍他的头顶。

“师兄真是能干”

丁修没听出这话里有那么一点感激的意思,反倒是有种被人当做使唤丫头味道。

 

而当丁修清楚地意识到自己那师弟可能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纯良的时候,他的手指头已经被扎出了几个红彤彤的血点子。

“这针脚可不小啊恩公”

卢剑星伸长了脖子往他这边凑着,丁修恨不得用手里的家伙给他来上一下。

“要不你试试”,他没好气地说。

卢剑星使劲摇着脑袋,“那可不行”,他夸张地张着嘴巴,“这衣服又不是我洗坏的”

好啊,这丁修心想,敢情这三兄弟没一个好东西。

他突然怀疑靳一川在院子里揍他的那天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都是假装出来的,要不怎么就睡一觉的工夫,就从那个趴在他肩膀上抹着鼻涕的傻蛋,变成了现在这个牙尖嘴利心机满满的人精。

他又开始琢磨着逃走的事了,可梅莺自那天之后就被靳一川不知道藏到了哪儿,他满院子找不着,开口问,还只得到个不清不楚的话。

“怎么,还想打架?”,靳一川挑着眉毛反问他。

上次可是你先动手的,丁修气不打一处来,沈炼旁边一副看好戏的模样,他也懒得再说话。

 

***

年关将近的时候,卢剑星提起让丁修和靳一川住进一间房的事。

丁修摇着脑袋一万个不愿意,却被靳一川一把抓住胳膊,连拖带拽地扯进自己房间里。

他不明白这又是闹的哪一出,只知道那天晚饭刚过,沈炼就抱着他的行李扔进靳一川房间,还带着那副不怀好意的模样,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这下好了,丁修气鼓鼓地坐在地上,连觉都不让好好睡了。

除去同靳一川讨生活的那几年,上得了丁修床的,也就只有那把梅莺刀了。而同他师弟别别扭扭的这几年里,他睡得下房檐,睡得下草垛,睡得下城郊破庙,却独独睡不了这有人在的榻子。

温温热热的体温让他不安,倒不如那坚冷刀鞘来的踏实。

可现在他却觉得,这会就算扔给他一百个梅莺抱着,也渡不过眼前这普普通通的一个寒冬腊月的晚上。

靳一川躺在墙边靠里的位置,像是尽力缩着,空出一大块炕角,被子也只盖了一半。

丁修看着他两边睫毛还抖着,也不知道是睡着还是没有。

他嘟嚷几声,看看那一块空出来的被窝,想了想,还是靠着墙边坐在了地上,顺手扯过一个枕头垫在屁股底下,后脑勺枕着炕沿,闭上眼睛。

他没觉得自己睡着了,炉火劈啪作响,靳一川的呼吸声一声一浅,脑子里陈年累月的旧事情一段又一段。

待到察觉时,他发现自己正盯着窗子发呆。

屋内无光,外面倒是澄亮。

他听着落雪一点点积在窗沿,顺着窗户纸钻进来的几片化成水珠,顺着窗棱蜿蜿蜒蜒。

身后睡着的人像是翻了个身,丁修感觉热乎乎的东西一下子罩在他脸上,他手忙脚乱地挪开遮住半个头的棉被,靳一川的脸冷不防的出现在眼前。

丁修一言不发,靳一川看着他,两只眼睛清明得不像是刚刚睡醒的人。

带着薄汗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腕,丁修身子一紧,靳一川皱起眉头。

 

“上来睡觉”,他小声道,带着一点埋怨,“像是我欺负你似的”

就是这么回事,丁修撇撇嘴。

靳一川把手抚上他的腰带,悄无声息地帮他脱着上身的衣服,丁修不喜欢穿中衣,里一层外一层的他嫌麻烦,靳一川便直接碰到了他一边的胸膛。

丁修动也不敢动,面前人的呼吸好像重了些,被触碰过的地方沾上对方指尖的汗,在冬天的房间里变得微微凉。

丁修盖上被子的时候靳一川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他没靠得太近,两个人一边扯着棉被的一角,炉火也盖不住的一点寒气顺着被子中间的缝隙钻了进去,丁修感觉后背有些凉,想了想,没动地方,只把被子往对方那边挪了挪。

这让他小半个身子露在外面,丁修觉得眼睛发涩,却睡意全无。

他不知道自己睁着眼睛看了房梁多久,竹梆子再次响起来的时候,有人绕过他的腰腹,扯住了他露在外面的那只有些凉的手。

丁修转头看见对方的眼睛,靳一川拉着他的手往自己这边拽着,前发细细碎碎地散在半边脸上。

“睡觉”

命令的口气,却只用了三分气声。

两只手握着他的小臂,方才还冷着的皮肤被覆上一片温热。

靳一川的鼻尖在离他几寸的地方,吐息渐渐沉了起来。

丁修感觉对方的膝盖碰上了自己的腿,靳一川又裹紧了被子蜷了蜷,用着丁修熟悉的姿势。

丁修闭上了眼睛,两人的体温裹在厚厚的棉被里,让那道窜进寒气的缝隙暖了起来。

 

他睡了久违的好觉,太阳晃到眼睛的时候,丁修迷迷糊糊地摸到身边没了人。

他一下子坐起来,棉被外面的冷气让他打了个寒战,他打个哈欠,揉揉眼睛,接着两团东西一左一右地从后脑勺耷拉下来。

丁修愣了,他一手扯住一边,仔细看着。

两个辫子,麻花辫,一边一个,辫子尾巴还用细红绳打了花。

靳一川在这个时候走进来,前发湿湿的,用帕子抹着脸,瞅着裹着被子呆住的丁修,强忍着笑。

那两只眼睛笑得晶晶亮,头顶的松松散散的发髻被早晨的阳光映出一片毛茸茸的棕黄,丁修看着,竟觉得本该涌上来的恼羞成怒就这么不知道散到哪里去了。

 

“扎得真难看”

他一手扯着自己的麻花辫,阴阳怪气地说。

靳一川还是没忍住笑出声来,丁修撇着嘴,一声不吭得等他笑够了,才把那两截红绳从脑袋上扯下来。

“丁修我饿了”,靳一川擦擦笑出来的眼泪,大口喘着气,揉揉肚子,坐在炕沿,歪头盯着他。

“求人做饭还这个态度?”,丁修冷哼一声,“叫师哥”

靳一川看着他,也没反驳,只是撑着身子又凑进了点,眨眨眼睛,咧嘴笑着,

“师哥”,他柔声说,带着点示弱的口气,“我饿了”

丁修愣住片刻,接着感觉整个屋子一下子热了起来,他胡乱抓过衣服就往身上套,然后边提着鞋边嘟嘟嚷嚷地往门外走。

“不要肉包子,整天吃腻都腻死了”

靳一川在后面比划着,丁修在门口用早上的空气给自己的脸降着温。

他看见靳一川笑得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突然觉得不久之前还对师兄这个称呼耿耿于怀的自己愚蠢至极。

 

***

大年三十那天早上,丁修得到了不知道多少年来的第一件新衣服。

丁修盯着叠在床头整整齐齐的衣服,靳一川捂着嘴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你叫我穿这个?”,他两个手指拎起一边衣领,黑底红花的料子匝成整齐的一道道,看长度直落到膝盖,活像邻居大婶抱着孩子喂奶的时候身上穿的那件。

“不是挺好看?”,靳一川学着他的样子拎起衣领另一边,煞有其事地点着头。

丁修只恨梅莺不在手上,他蓄足了力气扯着嗓子嚷嚷

“这他妈谁挑的料子!!!!”

刚要进门的卢剑星瞪着眼睛愣当场,丁修咬牙切齿地上下打量着他,总算明白了待会该给谁补上一刀。

“恩公啊,大过年的怎么这么大火气”,卢剑星乐呵呵地说,指着那件被他俩扯着的花布棉衣,“这可是今年京城达官贵人都争着抢着的料子,二弟跑了大半个天津卫才买到的呢”

丁修默不作声的在暗杀名单上又加上一个人的名字,卢剑星这时候拆开了手上端着的包袱,推给靳一川

“我看着料子好看,就给一川也做了一件”

他师弟的笑僵在脸上,丁修看着他抽搐的嘴角,突然觉得心情大好。

 

丁修没吃过什么像样的年夜饭,小时候师父没什么钱,就只带着他在集市边上逛逛,买上两个糖葫芦,回到家两个人对着半盏烛台干坐着,吃上几口加了蛋的素面,便算是过年了。

带着靳一川的那段日子他便更没放什么心思在这上面,大年夜都是借着烧刀子一觉边睡了过去,睁开眼睛又是一天,没什么两样,还过那刀尖舔血的日子。

而如今他却觉得这曾经被他看作腻腻歪歪没什么用处的年夜饭也有着那么点意思,有酒喝,有肉吃,还有穿着红花布衣服,红着腮帮子不知道往哪儿钻的靳一川。

他看着,开始觉得自己身上的这件同对方同一花色不同样式的衣服没什么不好的,他塞一口牛肉在嘴里,一条腿抬着踩在凳子上,扯着两边衣襟,露出一片胸膛散着汗,沈炼口齿不清地嚷嚷着什么把酒杯凑过来,丁修权当没看见,一杯酒下肚,热气冲上脑子。

他知道自己在冲着靳一川傻笑,因为他看见他师弟正红着脸对他翻着白眼,对就是这个,丁修咯咯笑着,他就爱看这个表情。

靳一川叹一口气,像是是对着两个醉鬼没辙,看着丁修光顾着喝酒,便去往他空了的盘子里面夹饺子。

沈炼一下子把酒杯撂在桌子上,伸出个手指头,大声叫唤,

“哎呦!有了师兄就不要二哥了呀!”

靳一川愣了,看见沈炼瞪个眼睛,忙着笑着赔罪,又赶紧给他盘子里面也放上几个。

这下丁修又扯开了嗓子。

“哎呦!有了兄弟就不要师哥了呀!”

他打着饱嗝,龇着呀冲着对方嚷嚷,靳一川却瞅瞅笑得满脸褶子的卢剑星,转转眼睛,直接连盘子带饺子从他面前夺了过去。

“吃饱了就闭嘴”

 

丁修也觉着自己该闭会嘴了,几盘饺子吃得他肚皮发胀,热乎的烧酒醺得他头晕目眩。

他晃晃悠悠地坐到小院子的石凳上,门外巷口是热闹人声,眼前堂屋里是几个喝高了的醉鬼。

丁修抓起一把雪拍在脸上降着温,哼哼起什么不知道名字的调子,他抬着头,被灯笼照得通红的半个天空,火烧过的星星。

冰凉的东西冷不防地砸在他头上,丁修捂着脑袋,靳一川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半蹲着身子,手上一个巴掌大的雪球,笑出一口白牙。

丁修想起不久时日之前,也是在这小院里,他也是和靳一川这样分峙两端,那时候他们手里拎着刀,如今靳一川握着一掌棉雪,满眼晶莹地笑。

境遇,红尘,人心,缘与念,又怎能这般轻易说明讲清。

丁修眼见着又一块雪球朝自己砸过来,靳一川抡着膀子,一分高下的模样。

他低头笑笑,掸掸头上碎雪,上前几步,一把勾住对方肩膀。

“打雪仗有什么意思,跟师哥去街上转转去”

 

满街的红灯笼。

丁修稍微走在靳一川前面,酒已醒过大半。

靳一川靠得近,乱摆的手时不时打在他的衣摆,丁修转过身,不顾对方错愕的样子,抓过那只手便塞进自己衣兜。

他感觉那几个指头在自己掌心乱动,靳一川的肩膀挨上的他的,有些湿热的呼吸打在他的耳根。

“你干什么!有人看着呢!”

靳一川小声嗔怒,丁修听着,却只把人又往自己这边拽了拽,握紧了手。

“怎么?”,他笑着,张开手指契合住对方的,“让他们看去”

 

靳一川没再反抗,丁修握着那只略微汗湿的手从街头走到巷尾。

他脑袋顶的小辫上又被绑上了红彤彤的头绳,靳一川从那卖胭脂的摊子上讨的,丁修咧着嘴一动不动地半蹲着让他扎,几个旁边的姑娘红着脸伸着脖子往他们这边看,他拉长了调子吹上一声口哨,靳一川在他脑袋上拍了毫不留情的一下子。

丁修没觉得头上顶着几个扎着红绳的小辫有什么不对头,就像他也不晓得跟他师弟穿着同样花里胡哨的衣服手拉着手走在三十儿晚上的大街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盯着他们看一样,可靳一川像是对他这副嘴脸生气得紧,二话不说,又买了几个黄灿灿的金箔纸做的东西戴在他脑袋上。

一边一个蚂蚱形状的玩意儿插在后面的小辫上,满脑袋的红绳,靳一川把几个铜板递给街边算命先生的时候,丁修眼看着那老头在自己身上直了眼睛,活见鬼的模样。

“看什么看!”,他恶狠狠甩出一句。

“不看怎么算”,靳一川在他胳膊上拧上一下,“再作掐死你”

丁修小声骂了几句,翻个白眼,却又老老实实地在那摊子前面坐好,接过老头哆哆嗦嗦递过来的纸条。

靳一川在他身后看着,丁修不情愿地在纸条上写着自己的生辰八字,他哪里记得请那些细枝末节的玩意儿,便在时辰处胡乱写上几笔匆匆交差。

老头捻着纸条念念有词,过了会儿却上下打量着丁修吞吞吐吐起来。

“这个……嗯……这位小爷的命数不齐啊……”

靳一川皱起眉头,丁修却来了兴致的模样。

“怎么说?”

“您看这以年支看四柱见寅为孤辰,以地支看四柱有巳成劫煞,这分明是……”

丁修等着这后面的话,却感觉胳膊给大力一拽,整个人差点从凳子上摔下来。他瞪眼看着不知道犯上什么病的靳一川,对方捏着他的手腕,一巴掌拍在那张小桌子上。

“大过年的会不会说话!”

丁修被他喝得一个激灵,而那算命的老头早就七手八脚地把行当往兜里揣,拎起那小桌子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丁修摸不着头脑,靳一川一手捏着糖葫芦,一手拽着他走出去两道街,找块干净地方便一屁股坐下,低着头,糖葫芦也不吃了,像是生着不小的气。

不远处是热闹的灯火,巷子深处的茫茫暗色,靳一川半张脸埋在阴影里,丁修看着,忽然明白了他这股从天而降的邪火是为了什么。

他蹲下,坐在石阶上的靳一川高出他半个脑袋,他稍微仰起头,看见对方红彤彤的鼻子尖和下垂的嘴角。

他没来由的开心起来。

“怎么?”,他捏着那串被冷落的糖葫芦,笑嘻嘻的,“他说师哥你不爱听了?”

靳一川没让他得逞,夺过差点被丁修拿走的糖葫芦便塞进嘴里。

“那老头说什么晦气的东西”,嘴里塞满糖和山楂,靳一川口齿不清的吐着恶气,“大过节的嘴巴那么不中听,那钱就不该给他,什么神算子,我看是活腻歪了,什么我爱听不爱听的,是你自己要去找人家算什么八字,被人咒了也活你的该,呸。”

丁修不知道明明是靳一川扯着他去那摊子为什么现在却变成了他要去找人家算八字,也不知道这顿莫名其妙的骂怎么就落在了自己头上,他这会只晓得他师弟现在正在气头上,没什么好脸色给他,那根糖葫芦估计也没他的份。

可他竟觉得这样也不赖,丁修托着两个腮帮子看着靳一川一会专心致志地嚼一会怒气冲冲地骂,伸手擦擦他嘴角沾上的碎糖块,咧嘴笑着,

“走,师哥带你看个好玩的”

 

丁修没少干什么偷鸡摸狗的事,可在大年夜里翻进人家的院墙可是头一回。

零星的雪片落在他咧开的脖领里,墙边的梅花树弯弯绕绕缠住他的头发,靳一川在墙根下看着好戏,没有一点帮忙的意思。

偷人家东西可是要进衙门的,靳一川懒洋洋地提醒,却没什么担忧的口气。

 

丁修夹着偷出来的炮竹一路小跑,路上掉了集市上买来的桂花糕和一小瓶酒酿。

他们在城郊的小河边停下,气喘吁吁,丁修的领口跑开了,靳一川的刘海被风吹得翻起,露出汗湿的额头。

靳一川埋怨着他弄丢了好不容易买到的吃的,丁修随便应和几声,把几个炮竹在雪地里摆好,掏出火折子去点那引线。

火药点燃的味道瞬间灌满四周,橘色在夜里散裂成七彩,丁修掸着身上溅上的火药碎末,转过身,靳一川仰头对着半空,两眼映出花火的颜色。

靳一川席地而坐,丁修便也学着坐下。

半个天空被烟火烧成火红,丁修却偷偷看着身边的人。

他看见靳一川两只眼睛笑得弯弯,刘海的头发丝沾上几片绒雪,又跟着小风粘在挺着的鼻子尖。

你看我干什么。

我才没看。

他漫不经心地回答,身后面窜出几个小孩子的叫闹声,咿咿呀呀地从他们身边追赶着跑过去,又在雪地上笑闹着摔成一团。

“喏,看吧”,靳一川说,“你那会儿可没这么可爱,整天就知道揪着我打,还……”

“你也没少向师父告我的状”

“那是你活该,谁叫你欺负人。”

“我不是也没怎么欺负你”

“你在我的衣服上乱画,故意藏起来我的刀,偷走我的包子,还在我的洗澡水里放蜘蛛。”,他低头想想,“后来你不搭理我,我走了你又追到京城去找我的麻烦,你揍完人转身又去救人,救完了还想一个人偷偷摸摸地翘辫子,你不好好吃药,你洗坏了我的衣服,你把弄丢了我买的桂花糕,你弄掉了我扎上的红绳,你放的炮竹声太太震到我了”,他想想,又加上一句,“你总盯着我看”

丁修感觉脸上一下子烫了起来,好了,现在他开始觉得那些零零总总全是他的错了,虽然绝大部分确实是他的错,但是后面那几条显然算是白挨的骂。

他刚刚一手牵着靳一川一手抱着偷来的东西哪里顾得上怀里掉出去了什么,那炮竹又不是他做的,声音吵也要赖在他身上。

而他盯着靳一川看,是因为他想看,是因为他师弟生的好看,他看着舒坦。

他把乱成一团的小辫散开,那几根红绳弯弯绕绕缠在一块,他低着头悉数解开,歪着头靠向对方。

“要不你再给我扎上”

靳一川又在他胳膊上拧了下,用了十足的力气。

丁修在雪地上坐得屁股凉,却老老实实地动也不动,靳一川在后面拽着他的头发,用手指当作梳子从耳根到发梢的理顺着。

你几天没洗头了。

不知道。

……明天早上不许吃饭。

这也要跟吃饭扯上关系?!

对。

那我回去就洗还不行吗?!

不行。

丁修这会看不见靳一川的样子,但凭着喘气声就能想象出来那小混蛋现在咧嘴笑着的那副欠揍模样。

小人得志,他趁着对方看不见使劲翻着白眼,靳一川冷哼一声,抓一把雪塞进他后领。

 

把那团湿哒哒的东西从后背里掏出来费了他不少工夫,丁修的后背被融雪打湿成一片,靳一川又在他脸上砸上另一块,丁修大骂一声站起来,靳一川撒腿就跑,接着被身后挥舞着胳膊追上来的人按倒在雪地里。

丁修在对方咧开的领口里撒着雪,靳一川胡乱踢打着身上的人,膝盖乱踹得危险,丁修在命根子遭殃之前钳住了对方的小腿,靳一川躺在他身前,玩累了似的大口喘着气。

丁修翻身躺在他旁边,靳一川的头发丝蹭着他的脸。

碎雪落入眼睛,丁修伸手揉着,满天的星河在眼前明亮起来。

他出五指,丈量着月亮的轮廓,周遭静寂无声,城中灯火融进入夜墨色。

“大哥说来年开春我们一起去苏州”

“成。”

他痛快地回答着,靳一川却在他耳朵边哼出一声,带着足足的嘲讽的调子。

“你什么意思?”,丁修直起脖子。

“不跑了?”,靳一川讥讽道,丁修一愣。

“不跑了”,他讪讪地回答。

“还打架吗?”

“不打了”

“还急着作死吗”

“……不了”

“明天的早饭你做”

“好”

“但是不许吃”

“嗯”

 

靳一川没了声,丁修思量着是不是又说错了什么话,身边的人却兀自坐了起来。

他把下巴拄在膝盖上,用手指在雪地上乱画着,丁修看着,略微皱起眉头。

“怎么”,他漫不经心地问,“又想师父了?”

“嗯,想”,靳一川回答,“又不想”

丁修不喜欢不说话的靳一川,那让他充满了某种恐慌的负罪感,他永远不知道怎样应对那些沉默,这些年他从没想同谁绑在一起,便也从不屑于那些细枝末节又耗人心力的东西,但现在,他只想让靳一川同他在一起时觉得舒坦。

可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被原谅了,即使他知道自己这些年到底捅了怎么样的篓子。因为靳一川有时会用那种波澜不惊的眼神看着他,或是他同沈炼或者别的谁斗嘴扯皮的时候,靳一川就站在一旁安静的看着。

而那让丁修难受,靳一川看着他的样子,就好像他在下一秒就会消失,靳一川站在他们的小院里的时候,就像是在面对一个随时会醒来的美梦。

那是对眼前这人与事的不确定,丁修想,他在那个坚冷的壳里蜷得太久,以至于连唾手可得的日子都过得战战兢兢。

可那没关系,他想,他们在相互误解中耗费了那么多年,而现在他只想尽可能地待对方好。

他们还有着足够的时间。

他们会在苏州落脚,或许会开起一间小酒馆。

靳一川管钱,他跑堂。

他们也许会时不时打上一架,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

沈炼和卢剑星会常来串门,带上几壶好酒,他喝得烂醉,靳一川骂骂咧咧地背他回房。

他们还会在寒冬腊月的城郊放上几个炮竹,吃着糖葫芦,讲着邻居的漂亮姑娘。

他们会生病,会变老,靳一川的脸上会长出皱纹,他的头发会变得全白。

他会再也扛不起梅莺,靳一川也再也舞不动双燕。

他们会在一个好天气里坐在中庭的藤椅上晒着太阳,靳一川颤颤巍巍地数落着他年轻时候的混账事,他借着耳朵不好用假装着没听清。

他们会一同看着朋友一个一个的离开,然后便是他们自己。

直到没有人记起他们,这世上终将没有过靳一川与丁修这两个人,那些刀与酒,血与眼泪,倔强与坦诚,都会随着他们一同埋进黄土。

而那又怎么样呢,丁修想,他们会一同完成那些事,两个人,一起。

他起身,长天旷野,霜雪身后落。

靳一川回头,向他伸出那只手。

“我们回家吧”

丁修笑着,伸手紧握。

“好”,他说,“我们回家”。

 

 

NOTES:  我有脑洞不赶快写完文风就会渐渐改变的病,所以这文可能跟开篇时候不是一个画风,这全是我的锅。

没想到第三篇完结文会是修川,本来只是想写个短篇缓解一下被欧美翻译腔虐哭的自己,没想到断断续续写了这么多。

师兄弟在这个世界里过上了没羞没臊开开心心的日子,我的任务就此完成啦。

还有个修川的脑洞,不知道会不会写出来。

爬得够久了,先回去梅林坑填完那些脑洞再说。

短时间内不会再写修川了,谢谢看文的小伙伴不嫌弃这篇拙作,我们有缘再见。

爱你们。

 

2015/12/5

吐魂

 

2015-1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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