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真的随缘,务必谨慎关注

【AM】有关于一只没有项圈的金毛犬(短篇完)

*参加亚梅茶会合志的文,很久以前就想写的梗了,感谢主催给我这个机会把它实体化。



**

  斯坦警官,五十五岁,三十年来埋头工作兢兢业业,做得了贩毒组织卧底救得了困在发动机里的猫,却从没想过会在退休前一天遇到这档子事。

  他的对面坐着一个像是马上就要由于愤怒而爆炸的家伙,看起来正计划着干掉坐在他身边的另一个人。

  “我他妈的被变态跟踪了警官”,他说。

  斯坦警官决定忽视他口吐脏字的行为,他本以为自己将要处理的是一件寻常的性骚扰案件,而眼前这个人既不是在酒吧嗨高了的女高中生,也不是在办公室被无良老板摸了屁股的女职员,他留着短发,蓄着胡子,声音低沉,T恤衫的领口露出若隐若现的胸毛。

  斯坦警官觉得自己需要静静,在他的世界观里还没有哪个男人会被跟踪性骚扰。

  而说到那个变态,斯坦警官瞥了一眼坐在桌子另一角的人。

  这家伙金色短发,蓝色眼睛,肩膀和两块胸肌健壮得要命,唇红齿白的。而他这会正岔着大腿坐在那里,穿着像是某个时代剧剧组搞出来的中世纪盔甲,全套的,带着锁子甲,铁手套,还有长披风的那种。

  长着一张能在好莱坞出道的脸,可惜是个变态。

  斯坦警官觉得一阵头疼,良好的职业素养还是让他迅速进入询问流程,他决定从受害者开始。

  “梅林·艾莫里斯先生”,他拿起表格看了看,“请您描述一下当时的具体情况。”

  “事情是这样的”,黑发男人忿忿地说,“他前天在大街上突然向我冲过来,抱着我不放然后流了我一身口水。”

  “那是重逢的泪水,梅林你……”

  “安静!”

  嫌疑犯先生突然拍着桌子大叫起来,斯坦警官狠狠剜了他一眼。

  “接着他又在今天早上闯进了我的教室,然后冲上来勒住了我的脖子。”

  “那是一个拥抱!梅林你忘了……”

  “保持安静先生!”

  斯坦警官只觉得自己要被这家伙的嗓门震聋了,眼前的异装癖变态好像跟报案者是旧相识似的,轻车熟路地叫着对方的名字,两个音节之间还带着怪异的长音。

  “反正我觉得我快死了”,他的当事人接着说,“我的学生应该是被吓得不清,然后有人在我感觉到窒息之前把这混蛋拽开了。”

  “那么当时他也穿着,恩……这样的东西吗?”

  他指了指衣着怪异的嫌疑人,后者不满地给他一记白眼。

  “没错”,梅林说,“所以别问我为什么没人拦着他,估计这家伙是被当做学校请来的杂技演员了。”

  “你不能这么说我梅林!”,不安分的金毛变态突然从椅子上窜起来,大声控诉着,“我的衣服可都是你给……”

  “闭嘴!审讯室禁止大声喧哗!”,斯坦警官终于喊了出来,他震惊于眼前这个家伙完全没有身为犯罪嫌疑人的自觉,不仅对身为警官的自己怒目而视,还嗓音洪亮到像是在做什么义正言辞的演讲。

  “然后他开始跟着我”,他的当事人反而冷静了起来,“从学校到我家,还不停敲我家的门并用那种可笑的腔调念叨我的名字。”

  “然后他用不知道是掺了什么魔药的玩意射我,梅林我真的……”

 

  斯坦警官决定直接上前按住对方的嘴。

  “装了辣椒水的水枪,正当防卫。”,梅林像是有些疲倦了似的打起了哈欠,斯坦警官却只觉得自己的两只胳膊根本没办法压制住眼前这个健壮又不安分的金毛变态。

  最后他还是让这混蛋挣脱了,后者用着愤怒又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他,

  “你竟敢对我如此无礼,是谁给了你对我动手的权力!”,他字正腔圆地说,用着某些不存在于现代语言中的诡异用词,“我的骑士团呢!莱昂!”,他大声叫着,“这里是森瑞德的地盘吗!是他和摩高斯指使你把我囚禁于此的吗!该死的,梅林我们不能在这种危险的地方再呆下去了!”

  他试图去拉扯梅林的胳膊,后者对累得气喘吁吁的斯坦警官摊摊手。

  “现在您知道了”,他说,“我试图和您一样对他讲道理,而他似乎正把自己臆想成一个国王,并且从未放弃勒死我”

  “那是个拥抱!而且我就是一个国王!梅林你怎么能质疑这一点!明明就是你帮助我……”

  “哦?你是国王的话,我就可以被称为大法师梅林了。”

  “你就是,你就是我的法师,而且我很后悔直到死前才明白这些。”

  “等等……”,斯坦警官觉得不得不打断越来越诡异的话题走向了,“我们姑且不谈有关于国王与法师的问题,您能首先阐述一下‘死前’所代表的意思吗……”

  “没有什么解释的必要”,回答他的是已经明显开始不耐烦起来的当事人,“很明显这位先生有着某种现代医学无法解释的臆想症以及被害妄想症,他在自己的故事中已经死了,我们试图沟通过这个问题,但效果甚微,而现在我只觉得我的人身安全收到了威胁。”

  他说,“您现在就得处理这事,把他关起来什么的。这样的家伙整天在路上闲逛对附近的居民可是不小的威胁,您可以想办法联系他的家人什么的,像这种脑子不清楚的家伙都会有特殊备案的不是吗。”

  他说的没错,斯坦警官想,他有点被这个金毛变态牵着鼻子走了,不管这位只是可怜的搞不清现实和臆想的妄想症患者,还是真正的同性恋异装癖跟踪狂,留他在警局呆上几天总归是为辖区治安着想的正确选择。

  而在他正想着怎样才能让这个力大无穷又不讲道理的跟踪狂先生乖乖伏法的时候,后者却完全没有了刚才的精神,垂着脑袋缩在椅子上,眼睛时不时往不停看表的当事人那边瞥。

  “梅林……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斯坦警官确信他听见类似被主人抛弃的狗狗哼唧出的音调,而发出这种声音的家伙正瞪着两只蓝色大眼睛往他们这边看,嘴角下撇。

  这杀伤力还是挺大的,见过了不少大场面的斯坦警官还是由衷地想。他甚至开始重新回顾整个案件,想着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而让一位只是认错了人的正直公民蒙受了不白之冤。

  然而他并没有接着思考下去,因为那个到现在为止制造了无数匪夷所思麻烦的金毛家伙突然发出一声响亮的肚子叫,然后伸出一只手指懒洋洋地指着他。

“我饿了”,男人慢悠悠地说,“叫莱昂来见我,顺便带我的主厨来。”

  斯坦警官,五十五岁,三十年来埋头工作兢兢业业,做的了贩毒组织卧底救得了困在发动机里面的猫,却从没想过会在退休的前一天在警局办公室里跟一位身穿中世纪骑士装的跟踪狂动起了手。

 


                                             oOo

  每个月里面总有那么几天是该被标记上不宜出行的。

  这件打破梅林平静生活的诡异事件发生在一个热得要死的下午,他刚从Animate走出来,手上抱着口袋妖怪小火龙玩偶,那是他在充满大叔胳肢窝味的狭小空间里排了一上午的队才抢到的限量款。他又累又渴,头昏脑胀,只想回家好好睡上一觉,然后那家伙就出现了。

  事实上比起那家伙身上穿着的类似魔法少年之类的奇怪武装,他的出场方式倒是有那么一点逊色了。他是从小公园的湖水里面爬出来的,梅林先是听见某个姑娘响亮地嚎叫了一声,然后几个路人便哄笑着掏出手机走了过去。

  拍电影?梅林第一个念头是这个,因为那个打扮成中世纪骑士模样的人看起来在湖里泡了不短的时间,从头到脚湿得透透的,那件原本可能挺威风的红色披风整个贴在他后背上,长出的那一块缠在他脚上,让他没走出几步就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围观的路人在笑着拍照或是录着视频,梅林相信几分钟前就一定有人急不可耐地把这事写上了推特,而那个顶着贴在脑门上的湿漉漉的刘海,转着圈环视四周看起来懵圈到极致的家伙,突然看向了他这边。

  说实在的他的表情挺可笑的,梅林想,先是张大了嘴巴震惊得像是看到了克拉克摘下眼镜变成超人的全过程,然后开始又哭又笑外加大吼一声像是看到被捅了六刀的雪诺又一次上演诈尸。

  然后他带着一张狰狞又可笑的脸向梅林飞奔过来,一只手还搭在左腰的剑托上。

  我没做什么得罪了cosplay玩家的事能让人家想要当街给我来上一刀吧,梅林惊恐地想,他吓得把手上才喝了两口的Doctor Pepper扔在了地上,下意识地后退两步,接着就被一个掺杂着水草味道的拥抱淹没了。

  他先是觉得这是个拥抱,然后便开始怀疑对方是不是打算勒死自己。这人箍住他后腰的一只胳膊使上了一百二十分的劲,另一只胳膊则准确无误地扣在他后脑勺上往前压。梅林的下巴在对方肩膀的铁甲上硌得直疼,还没来得及合拢的两排牙齿不偏不倚地咬到了舌头,他手忙脚乱地把对方往后推,然后就感觉湿热的东西打在自己的脖子根。

  他只是来买个周边,顺便在街边自动贩卖机里淘点东西喝,突然出现这么个从头湿到脚的变装怪人抱着他哭是个什么情况?梅林目瞪口呆地愣在当场,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纷纷掏出手机,有几个甚至开始用指责的眼神盯着他好像他是个始乱终弃的劈腿混蛋。

  对不起打扰你们粉红的想象了可是我真的不认识这人,梅林手脚并用地挣扎着,挟持住他的人总算放开了他,可梅林却觉得他还是老老实实趴在那儿哭为好,因为这人正瞪着两只水蓝色的眼睛,一撮金毛乱糟糟地贴在脑门,红着眼眶,吸吸鼻子,然后带着哭腔说。

  “梅林,我回来了”

  这他妈的很明显是有哪里不对,梅林想。这或许是某个闲来无事的社科组织捣鼓出的社会实验,他在油管上见过类似的东西,设定类似“无家可归的小男孩流落街头”之类的情景然后引人上钩钓鱼执法之类的东西,可这跟现在的情形又有那么一点不同。

  因为应该不会有哪个组织会搞出“湖中水怪化身中世纪男子当街求拥抱”这种无厘头到极致的策划,也不会有哪个演员能真情流露到试图用两个胳膊把他勒死,况且在他矢口否认与对方相识之后,这位中世纪小哥还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你在说什么蠢话,梅林,你是我的Destiny啊!”

  好吧,梅林无可奈何地拍着脑门,看来这位还是个八点档电视剧看多了的。

 


  他觉得这事在那个鸡飞狗跳的下午结束之后就该完了,可事实证明他想多了。他在第二天早上又见到了那人,这回他直接闯进了他的小教室,那人高叫他的名字,梅林捏碎了一根签字笔,满屋子的小鬼叽叽喳喳地炸了锅。

  而这还只是整件事情的开端。这家伙在被保安人员赶走之后又在梅林下课时分从学校门口的草丛中窜了出来,不理会梅林的拒绝和反抗,态度强硬地跟着他到了家门口,接着在被关在门外之后死命敲他的门,扯着嗓子叫他。

  不是什么社会实验也不是什么演员,这混蛋只是个单纯的变态而已吧,梅林咬牙切齿地想。

  他迅速做出了判断并报了警,然后在打开房门的一瞬间使出了同事送给他的防身神器辣椒水水枪。警官来到现场的时候金毛变态先生躺在地上直哼哼,却在被带走之前又试图来抓他的胳膊。

  “你是抽什么风啊梅林!”,他揉着红红的眼睛嚷嚷,“别开玩笑了行吗!”

  要不是眼前的人身上穿着那一身可笑的玩意,还被两个涨红了脸的警官按着,梅林倒真的要以为这人是自己失散多年的老朋友了,他知道自己的记忆有不小的断层,却总觉得即使在那些不明原因丢失掉的记忆中也一定不会有这样的家伙存在。

  可他在那天晚上还是该死的失眠了,确切的说是在每次好不容易进入浅眠之后便会做什么王国啊,骑士啊,法杖啊,战旗啊之类的梦。

  他宁愿觉得那是因为最近最终幻想零式玩多了,也不愿意相信那跟折腾了他两天的那位金毛变态有什么牵连。

  毕竟那是只会出现在奇幻小说或者是游戏里面的情节。什么最后的战争,归来的国王,跨越时间线的魔法师,被吃掉的记忆之类的东西,根本就不可能出现在他身上。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拿着不算高的薪水,穿着不起眼的牌子,休息日呆在家里敲敲键盘打打PSP,唯一算得上与众不同的,也就只有他那不知道什么时候装进脑子里的庞大历史知识,和对人人喊打的神之饮料Doctor Pepper那易于常人的执着了。

  还有他那个莫名其妙缺了一大块的记忆,确切地说是从半年前那天早上起床时分之前的所有记忆。对此梅林着实兴奋过好一阵子来着,因为失忆这种电影小说中层出不穷的桥段在现实中基本上没什么几率能碰得见,这让他在开始的一阵子当真怀疑起失去记忆之前的自己究竟是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

  被手下暗算打中头部又被坚硬的头盖骨和突然出现的迷之美艳大姐姐搭救的前黑帮头头,卷入某国生化危机事件后被注射精神干涉药物的军情五处特工,又或是搭乘的豪华游轮撞上冰山后在木板上漂流至此精神遭受巨大打击的某国王子。梅林花了一天的时间来思考这样那样波澜壮阔的故事,又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推翻这些。事实证明他对自己的过去一无所知,他现在手头所有的,只有一个装着各种证件的钱包,一个散发着诡异药水味道的小瓶子,还有一只用热乎乎的舌头使劲舔他的金毛蠢狗。

  后来他发现原来这间还算不错的公寓也是他的,他在闲着无聊四处翻找的时候在衣柜的小夹层里发现了被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文件,房产所属证明也在其中。他花了一个下午查看那些纸张和小本子,学历证明,执教资格证书,驾驶执照,义工证,献血证,宠物医院登记卡……

看起来原来的自己还算得上是个努力正直的好青年,梅林拄着下巴想。接着他又把半个晚上的时间花在研究那些教科书和教案上,等他终于搞清楚了自己的工作到底是个啥,却也意识到了一个算是挺严重的问题:这天是工作日,而他翘了班来处理自己的失忆问题。

  他老老实实讲了实话,我失忆了,什么都记不得了,他这么跟应该算是素未谋面的同僚们解释道,他们拿这个嘲笑了他好一阵子,后来才开始相信他说的话,这没道理啊,他们疑惑地问。

  没错这就是他妈的没道理,梅林想,他在自己的公寓里舒舒服服地睡了个觉,睁开眼睛就除了自己的性别之外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是传说中的阿兹海默氏症,有位同僚唯恐天下不乱地宣告,而另一位则提出了比较靠谱的推测。

  “你当时处于封闭的密室中,没有外力对你的头部造成什么打击,也没有瓦斯泄露之类的事件损伤你的大脑,那么真相就只有一个”,他伸出一根手指,“你本人就是整个事件的谋划者,也就是说两天前的你使用了某种方式消除了自己的记忆”

  简直就是天方夜谭,梅林反驳道,然而接下来他想到了那瓶残留着奇怪液体的小瓶子。

  “能让人失去记忆的药水”,他搜索这个,谷歌娘哼哼唧唧地给他找出了一长列奇幻小说中的片段。

  然而他并没有放弃这种可能性,虽然他不清楚两天前的自己是用什么不为人知的手法抹去自己记忆的,但可以肯定的是,那时候的自己八成是经历了,或是正在经历着某种可怕的事情,那让他无法承受以至于不得不用某种极端手段把那些东西从脑子中清除掉。

  有房子有钱赚有狗狗陪着还有游戏可以玩,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啊,他真想对那时候的自己这样说。

  后来他好像找到了一点头绪,某一天他发觉自己怕水怕得要命,确切的说是河水或是湖水之类的东西。当时他们正在学校组织的野外写生活动中,他在公园尽头发现了那片湖水,接着便开始出现类似心悸的症状。他觉得心口疼,那疼痛又生生顶到喉咙让他发出像是哭泣之前的哽咽声,接着他发现自己开始流眼泪了,他蹲坐在地上顺着气,那些症状却在他看见停在湖心的那只小船的时候变得不可收拾。

  后来他被大家手忙脚乱地送去急诊,医生却宣称他的身体没毛病。

  你肯定不会是有什么心理问题吧,对方打趣地问。

  很抱歉我还真的有,梅林默默回答。

  事情在那时候开始变得有些明了了,他大体可以确信失忆这事八成是他自己作的,而作为诱因的事件很有可能就与什么湖水啊小船啊之类的东西有关。

  事实上他还发现了更多的线索,比如说他对龙形玩具没来由的热情,比如说他发现自己深谙赌博或是棋牌之类的游戏,又比如说他总是时不时地冒出想做罐子腌鸡蛋的念头。

  最后一项其实挺蠢的,每次他花了大把时间捣鼓出那一罐子东西之后却发现自己并不想吃它。那我做着干嘛,他泄气地盯着那满满一罐子圆滚滚的东西这样问自己,然后在某一天午睡醒来之后又叮叮当当地摆弄起那些厨具来。

  原来的他也许是个孤独的美食家,又或许只是个口味奇特的怪胎。他想象着没有失去记忆的自己是个什么样子,他用周围并不熟悉的东西,像个陌生人一样一点一点学习着,补完着自己。可他又对自己说,你不该这样。

  因为那时候的他宁愿主动丢弃记忆也要摆脱的东西,也许根本就不该被找回来。

  所以他学着不再去想那些,那些失去的记忆便是与他无关的东西了。他的人生从那个莫名其妙的早上开始,与那个放弃自己记忆的家伙再无关联。

 


  接着他便遇到了那个人。

  穿着奇怪的衣服,用着奇怪的用词,对他又哭又笑,还用着那种有点悲伤的眼神看着他。梅林到最后也不知道对方找他干嘛,也不知道那人是怎么就那样从公园的湖水里面爬出来的。那位看起来脾气不算太好的警官应该会给这位变态先生良好的教育,毕竟现在的世道什么样的怪人都有,他可不想被哪个针对独居青年的犯罪团伙给盯上。

  然而事情总不会如人所愿,一周之后,梅林又一次见到了那个人。

  可这回对方并没有像上次那样对他穷追不舍,也没有再试图去用力砸他家的门,而是就坐在公寓对面路边的长椅上,抬着头看着他房间的方向,一动不动。

  这其实是比那种相对强硬的方法更加让人束手无策的手段。梅林觉得自己正被监视着,可他的监视者却有些与众不同。他既没有带着帽子和墨镜隐藏自己的相貌,也没有用报纸或是书籍之类的东西挡住自己的脸,那人就坐在他家楼下,在八月份炙烤着人的阳光底下,瞪着两只蓝眼睛,堂堂正正地盯着他看。

  梅林在阳台上能清清楚楚看到那人的样子。这回对方没再穿着那身诡异的戏服,而是换成了一条紧紧箍在他腿上的黑色及膝短裤和一件明显尺码有些大的灰色T恤衫。

  他那张脸怎么了,梅林想。对方的左边颧骨上有一块明显的淤青,仔细看连脖子和外露的手臂上也是脏兮兮地,像是刚刚跟谁干上过一架。他耷拉着脑袋像是有些困,一头金毛在阳光下倒是耀眼得可以。梅林胡乱想着,而那家伙像是注意到了梅林的视线,一下子抬起脑袋,直起身子,张大了嘴巴像是要说些什么。

  梅林只感觉被吓了一跳,接着手忙脚乱地拉上了窗帘。

  果不其然,他在第二天早上推开窗子时又一次见到了对方,并且收获了一个大声的早安和一个露着闪亮白牙的笑容。

  于是他决定无视这些。

  他在准备出门之前又透过窗帘往外瞧着,那人站起来走了走,伸伸懒腰,便又开始用着一成不变的姿势坐在那了。橙黄色的阳光照过来,烧着他的后背,过不了多久就会爬到他的头顶。

  你可以就这样呆到你开心,或者干脆长在那张长椅上,梅林恶狠狠地说。那条原本在卧室里睡得正香的蠢狗摇着尾巴走过来,眨眨眼睛,然后开始用着腻腻歪歪的声音对着楼下的人叫唤。

  至少这位算是得到了一只可爱金毛小母狗的欢心,梅林翻了个白眼。

  可那一天他过得并不顺心,他在晨会上两次走了神,他在午饭时分错买到了最讨厌的蜜糖菠萝包,他把一杯咖啡碰倒在桌子上,那本无辜的教案遭了殃。

  他理所当然地把这全都怪罪到那位无故赖在他家楼下不走的先生身上,并计划着在下班途中跟对方好好理论几句,可当他准备好那只辣椒水水枪走过那张长椅的时候,那人却不见了踪影。

 


  他又做了那些梦。

  梦里的他在旷野中奔跑着,他的身后是撼动大地的马蹄声,他在悬崖边上停下脚步,山谷下的风向上吹乱他的头发,他回头看,带着黑色兜帽的人向他冲来,他听见战马的尖锐嘶鸣,长刀出鞘的铿锵鸣响,他下意识地伸手格挡,接着感觉有人把他拦腰抱起。

  梦里的他被两只结实的手臂揽着,他的后背接触到坚硬的胸甲,他的后颈感觉到带着热度的呼吸,身后的人用着保证万全的姿势拥着他坐在马背上,疾风迎面吹来,他眯起眼睛,身穿火红色披风的骑士们护在他们周围,刀剑相碰的声音,身后的男人高声指挥着,用一只手举起金色烫字的骑士剑,另一只手收紧环住他的腰身。

  他向后看着,阳光淹没对方的脸,他只能伸出手,触摸到柔软的唇角和细细的胡茬。

  你终于来救我了,他说。

  然后他惊醒,四周只剩静夜。


  他在安静中让自己的心跳平静下来,风扇慢吞吞地转着,大狗毛茸茸的尾巴在他的脚边。他为自己倒了杯水,然后鬼使神差地走到阳台边,落地窗帘的缝隙中是星星点点的月光,他伸手拉开它。

  他看到了睡在长椅上的人,那人栖身的地方显然对于他的身形来说有些窄小了,他枕着自己的一只胳膊,两只膝盖蜷在腹部的位置,路灯把他的头发打成暗黄色,他安静地打着哆嗦,像是在发冷,又像是做了什么噩梦。

  他到底想要什么,梅林想。他在这不分昼夜地守了两天,精神萎靡的样子不像是图谋不轨的罪犯,脱下了那身奇怪衣服之后也不再像是个异装癖变态,他不同自己说话,只是在偶尔眼神交汇的时候对自己笑着挥挥手,他把那个长椅当成是家,在那里呆上一白天,一个晚上,他只像个流浪汉,或许他只是想要一点吃的。

  梅林觉得自己可悲地妥协了。他知道这是某种同情心作祟,他惊讶于自己会下意识地在意起那个人的事情,也对察觉到对方有可能两天没吃东西这件事而微微心烦。

  但事情总应该不至于那么悲惨吧,他想。那人有可能会在他出门期间去填饱了肚子,或许对方只是一个手段高明的诈骗犯,做出一副可怜的样子来让自己放松警惕,再趁自己卸下防备的瞬间下手。

  可事情的发展有些失控。

  那位先生在长椅上发起了高烧。梅林终于鼓起勇气想走上前搭话的时候,对方毫无预警地向前倾倒过来,梅林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地向后躲着,对方在他的眼前一个不稳摔在地上。

  那人在石板路上哆哆嗦嗦地缩成一小团,明显已经失去意识地念叨着什么东西。梅林小心地凑上前,对方灼热的呼吸炙烤着他的手掌。

   


  把昏睡的人拖拽上楼花了梅林不小的力气,他把人放在沙发上,他的狗好奇的凑上前用鼻子闻着陌生人的味道。

  当梅林终于翻出退烧药并给对方灌下去的时候,隔壁传来刚出锅的红菜汤的香味,他这才想起他忘记了自己的晚饭。可他现在动也不想动,他坐在地上,脑袋向后靠着沙发,那位烧得不省人事的先生把脑袋埋进毛毯的一角,叽叽咕咕地说着梦话。

  他没有开灯,小屋被灌满晚阳的橙黄色,

  身后的人冷不防地哆嗦起来,梅林起身查看他的样子,给他换上新的冷毛巾,把体温计塞进对方嘴里,然后在这家伙窒息之前把他的头从那只毛毯下面解救出来。

  他开始相信那个有关于流浪汉的假设了,对方的T恤衫上有明显的磨损和线头,胸前印着的几个字母也剥落得只剩斑斑点点。他外露的皮肤上有些淤青,更多的是汗水和灰尘,梅林想着也许该找件干净的衣服给他换上,又瞬间否定了这个念头。

  你到底在做什么啊,他对自己说。

  他觉得自己算是完蛋了,不仅把前阵子被自己搞进警局的家伙带回了家,还给他毛毯,喂他吃药,甚至还想给他找什么干净衣服。

  这可不行,得让这人离开,梅林对自己说,对,就这么干,让他离开,在他醒过来,或是退烧之后。

  可后来暖洋洋的夕晒和虫鸣声让他陷入了瞌睡。这回的梦里没有人声,他独自一人躺在石板广场的中央,斑驳的城堡石墙包围着他,空气中是铁锈和青苔的味道,他看见灰色浮云流转的天空,那只暗红色的龙纹旗子在瞭望塔尖兀自翻飞着,没有谁在,他只听到自己孤零零的呼吸声。

  接着他被一阵疼痛叫醒,他迷迷糊糊地寻找着钝痛的来源,却发觉是睡在沙发上的人正用着惊人的力气握着他的手。

  你他妈的想干嘛,梅林咒骂道。

  他用力掰着对方的手,那五只手指却紧紧扣着他不肯松开。他叹一口气,干脆就任凭对方这么攥着了,因为他看见了那人的脸,汗湿的额头,烧红的腮帮,干裂的嘴唇,还有不断流下来的眼泪。

  哭个屁,我才是手疼的那个,梅林骂骂咧咧。

  他是手疼,对方的力气大的要命,梅林甚至怀疑再这样下去这混蛋就得这么捏碎自己的掌骨了。可某种天杀的同情心还是让他忍住用蛮力叫醒对方的冲动,他不得不用另一只手给对方擦掉那些汗水和眼泪,然后靠坐在他身边吞下手上的疼。

 


  他该是就这么坐了好一阵子,直到入夜,直到他已经习惯了手上的疼。

  然后那人醒了,两边睫毛饱蘸了水汽,眼睛在微弱的月光下该死的蓝。

  梅林一下子站起身来,被捏了许久的手开始微微窜麻。他看着眼前的家伙有些神志不清地眨眨眼睛,四处张望着,然后锁定在他身上,张开嘴巴。

  “梅林,你想起来了吗。”

  男人从沙发上坐起来,又在试图起身时摇摇晃晃地摔了回去。毛毯滑落在他脚下,他像个醉汉似的红着脸喘着粗气,有些汗水挤进他的眼睛,他满不在乎地胡乱抹着,眼睛却死死盯着梅林不放。

  你要我想起什么,梅林想,我该死的什么也记不起来。

  所以他直接了当的说,你认错了人,你要找的人不是我,不过我可以为你提供毛毯和吃的。

  然后就请你离开,他还是把这句话咽回肚子,因为他看见眼前的人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然后束手无措地躲闪着梅林的视线,最后他低下头,用一只手撑住额头,梅林听见急促起来的呼吸声,他看不见对方隐藏着的表情,可他隐约觉得这男人在哭。

  又或是没有,梅林想,可压抑的沉默让他难受。

  我该安慰他吗,他问自己,可要怎么说,要说什么,他不知道对方为什么悲伤,他甚至连对方的名字都不清楚。这家伙突然出现,擅自闯入他的生活,搅乱他的步调,影响他的情绪,梅林觉得自己是有权利向对方大吼大叫的,他甚至有理由把对方再次塞进警局,可他什么都没做,他在只剩月光的小客厅里安静地等待对方的呼吸渐渐平静,然后他递过去干毛巾,对方动作迟缓地接下。

  “也许我们认识”,梅林犹豫着说,“可是我谁都记不得了,真的,我得这毛病挺久的了,如果你……”

  “没关系”,他被沙哑的声音打断,男人抬头看着他,落寞地笑起来。

  “我早该想清楚的”,他说。

 


  梅林最后还是决定留对方吃个晚饭,不仅是因为那家伙刚刚退下接近四十度的高烧,也因为对方对他突然礼貌起来的态度。

  我可以洗个脸吗,先生,他这样问。

  梅林对这样的敬称感到不舒服,又觉得自己是个矫情的神经病。

  难道你宁愿他是个抢劫犯,用刀子顶着你的脖子对你爆粗口吗,他对自己说。

  所以这没什么不好的,梅林想,只要除去对方那股子突如其来的畏畏缩缩和小心翼翼,一切看起来都完美至极。

  金发男人在他的洗手间呆了有一会,他走出来的时候梅林禁不住吹了个口哨。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很辣的男人,肤色均匀白皙,头发松散柔软,鼻梁高挺,温润的蓝色眼睛,隐藏在宽松T恤衫下的结实胸肌,机理分明的手臂,还有被有点紧的裤子包裹的大腿线条。

  男人傻乎乎地站在那,手脚像是不知道该往哪放,然后他拍拍后脑,没话找话地说。

  “我没找到剃胡须的工具。”

  梅林瞥了一眼,一周前第一次见面时对方光滑的下巴上已经长出了挺长的胡须,男人讪笑着摸着它们,梅林看见对方形状好看的手指和饱满的嘴唇。

  还好我不是个Gay,然后他想,他可不想背上什么夜袭性感流浪汉的罪名。

  他哼着小曲煮着奶油蘑菇汤,刚刚盛出来的炸鱼被放在滤纸上去着油,他看着手表计算着时间,然后在揭开汤锅的时候听到身后响亮的口水声,狗叫声,和持续了几秒钟的肚子咕噜声。

  “亚瑟你给我安静会!”

  他回头大声呵斥,对面的人和狗同时抬头看着他。

  这他妈就很尴尬了,梅林几秒之后才反应过来。

 


  怪不得这俩东西是一个名字,梅林托着下巴瞄着脚下的蠢狗像个仓鼠一样把那根骨头使劲往嘴里塞,而坐在他对面的家伙则像几天没吃饭似的在几秒之内把碗里的汤舔了个干干净净。

  梅林有点想笑,叫亚瑟的男人则在与他眼神相对后红了脸,他恋恋不舍地放下手里的汤碗,然后胡乱抹着嘴巴,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却飘忽不定地往炸鸡腿那边瞥着。

  响亮的咽口水声,男人的脸更红了,梅林干脆直接把那盘东西推到他面前。

  “你可以直接下手的,不用等我的同意”,他跟对方说。

  这顿饭吃的还是挺累的,因为这位先生有着那么些几乎神经质的礼仪,梅林几乎每次都在告诉对方不必在想吃每样东西之前都得到他的同意,可男人还是每次都用那种带着请求意味的可怜巴巴的眼神盯着他,这让梅林感到有些精神衰弱。

  “你现在一点都不像是那个一周之前在大街上突然抱住我的家伙了”,梅林瘫在沙发上抱着他的小火龙玩具打着饱嗝。男人主动承包了洗碗的工作,这让梅林很是满意,即使对方看起来并不是那么会洗碗,还支支吾吾地宣称不知道水龙头和洗碗剂的用法。梅林只觉得对方是开着幼稚的玩笑,他懒洋洋地上前给男人做着演示,然后在对方对着干干净净的盘子目瞪口呆时拍拍他的肩膀。

  “你的村子里是用井水洗碗的吗,乡下小子”,他懒洋洋地说,对方有点尴尬地笑笑又低下了头。

  这感觉挺神奇的,梅林想,他趴在沙发上发着呆,小风扇咕噜咕噜地转,大狗整个趴在他身上睡得正香,饱腹感让他昏昏欲睡。他眨眨眼睛看到男人在小厨房里七手八脚忙着的背影,对方的头发在橙色的灯光下变成浅浅的奶金色,有几根被揉乱支楞在头顶,随着男人乱七八糟的脚步一颤一颤。

  梅林打了个哈欠,对自己已经完全消失的戒备心默哀。他想起来就在一周前他还跟这家伙在警局吵了鬼哭狼嚎的一架来着,而现在他毫无防备地撑着快要睁不开的眼睛,几天前被他用辣椒水攻击的人在他的厨房,洗着他的盘子。 

 “说真的你到底是从哪冒出来的”,梅林打着哈欠说,“水里?你是在拍电影吗?你的职业是某种特技表演潜水运动员?你看起来不像个坏人,我为那天把你送进警局道歉,可那也不是我的错,谁叫你总是跟着我。说到底你到底为啥要跟着我?我们真的认识?我说过我的记忆有些不清楚,可是如果你是我挺重要的熟人,我为什么没有像电影里那样因为见到知情人的刺激而头疼啊满地打滚什么的?我就说电影里那些有关失忆的桥段八成都是瞎编的。我们认识的吧,你知道我的失忆症是怎么回事吗?我是不是什么国家的王子殿下?我们之前是什么关系?你是流浪汉吗?你到底干嘛要睡在我家楼下还把自己搞成高烧?我之前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不是Gay吧?那个杯子要小心放进橱柜里那可是one piece的十五周年纪念款。”

  他一口气说完这些,厨房里一脸蒙圈的男人显然对这些问题无法作答,而更有可能的是不知道该先回答哪一个才好。梅林咧嘴大笑着摆摆手表示抱歉,接着在下一秒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因为这乡下小子不出意料地搞砸了,两个玻璃杯子四分五裂地惨死在厨房地板上,罪魁祸首用撞见凶案现场的惊恐眼神看着它们,梅林一个翻身坐起来,那只蠢狗被毫不留情地推到地上,打了个滚抗议几声,又摇摇晃晃地叼着一只小火龙睡觉去了。

  梅林真没觉得生气,那个叫亚瑟的家伙却看起来惊吓得要命。他语无伦次地解释着,然后就要徒手去捡那些玻璃碎片。

  “你这人真是!”,梅林大叫一声,却在冲下沙发的时候被毯子绊倒趴在地上,他的脚被毛毯缠在一起,下巴磕得直疼,制止对方的目的却也算是达成了,男人停在离那些尖锐的碎片几寸的地方,惊魂未定又一脸茫然地盯着他看。

  “我没对你做什么,别总是像我在欺负你似的”,梅林龇牙咧嘴地说,他爬起来把男人从厨房拽出来,又在对方再次试图去打扫那一团狼藉的时候发起一阵子邪火,“别理那玩意了”,他恶狠狠地说,“让田螺姑娘去管……”

  然后他停下念叨,因为他回过头,被他扯住的男人正专注地看着他。梅林见过这眼神,在他们那个不算愉快的初次见面时,对方也是用这样冒犯却沉积着情绪的眼神看着他。

  男人像是在看他,又像是在看什么别的人。梅林有那么一会甚至觉得对方在透过他同谁讲着话,无声的,只用两只湖蓝色的眼睛,里面全是梅林读不懂的风起云涌。

  “你这人真是……”,他小声重复着。男人松开他的手,悻悻地笑起来梅林看着,那股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心烦又涌了上来。

 


  后来他们在阳台旁边的地板上坐着喝茶。他面前的人正襟危坐,端着杯子的样子像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梅林把一颗小金桔割开放进茶壶里,他漫不经心地搅动着温热的水,然后在慢慢充满房间的桔香里偷偷抬头看。他撞见飘忽不定的眼神,对面的男人把头埋进杯子里,眼睛一边向上抬一边像肌肉抽筋一样眨个不停。

  拙劣的手段,梅林默默评价道。

  接着他又想起来自己的那一堆悬而未解的问题了,他是真的一肚子疑问,却隐约觉得眼前这人并不能,或是并不想回答。于是他决定从最容易的那个开始。

  “你家在哪?”

  他抛出这个问题,对面的亚瑟先生却看起来有点为难,他紧紧捏着杯子,像是在做着什么不得了的决定。

  “卡梅洛特”,最后他小声说。

  梅林花了一小会时间在脑袋里搜索这个有点熟悉的地名,然后在摸到头绪之后对面前的人摇摇头。

  “角色扮演狂人先生,我没有在开玩笑。”,他有点生气地质问,“你在过去的几天里一直在跟着我,而我需要知道原因。”,他把杯子放在地板上,没有斟酌力道的响声让对面的人打了个哆嗦。“你睡了我的沙发,用的我的毯子,吃了我的晚饭,你有义务回答我的问题,认真的,一字不差的,听明白了吗?”

  他用了有些咄咄逼人的语调,没等对方应声就又抛出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会穿着那一身玩意从水里爬出来?”

  “我一直穿着它们,我也一直呆在湖里。”

  “那亲爱的水草先生,在湖里你是怎么生存的呢。”

  “我不记得,我从那一天开始就没了意识,我睡在湖里,直到醒来那天。”

  “‘那一天’又是个什么鬼东西”

  “我被信任的人背叛,他用剑刺了我,我在一天之后死去,在那个湖边。”

  “‘认真的,一字不差’”,梅林尖声讥讽道。

  “认真的,一字不差。”,男人看着他的眼睛重复。

  梅林站起身来,男人的眼神地跟着他,梅林回敬以白眼。

  “我是脑子出了问题才会想着跟你正常的对话”,他抑制住想往对方脸上狠狠揍上一拳的冲动,“接下来你是不是又要说,‘我是一个国王,我拥有一个骑士团,我们骑着马威风着干赢了不少架,可是最后我还是他妈的死了’”

  “我还拥有世上最忠诚的男仆。”

  男人固执地接过他的话,梅林冷笑出来。

  “满嘴鬼话的家伙,我真后悔救了你。”

  他转身踢开一个抱枕泄愤,大狗用鼻子把落地窗挤开一个小缝,夹杂着面包和青草香味的夜风窜进来。入夜已深,楼下那张长椅上没了缩在上面睡觉的人,路灯把浅色的木楞照出斜斜的影子,梅林看着,那股想要把对方就这么赶出去的冲动又没来由的被什么东西冲淡了。

  他听见男人叫他的名字。

  “梅林”,男人长长地叹了口气,接着吐字清晰地说,中间的音节被稍微拉长,听起来有那么一点怪异,却也不让人讨厌。

  “梅林,我想听听你的事。”

  梅林觉得自己往后退了一步,不知怎么的他觉得对方像是就要这么向他靠过来似的。没有人这样念过他的名字,从对方口中吐出的那几个音节变成了让人麻痹的东西,梅林觉得头疼,胸口发酸,却又渐暖。

  “跟我说说吧,梅林。”

  男人坐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安静又礼貌,带着被揉乱的前发和淤青的眼角,笑容被掩藏在细密的浅色胡茬里。

  “跟我说说,然后我就离开,再也不来烦你。”

  


  梅林搞不懂眼前这个人。这个叫亚瑟的家伙夸张又神经质地突然出现,在警局与他张牙舞爪地对峙,像个流浪汉似的粘在楼下长椅上,发着烧对他胡言乱语,又在清醒之后变得畏畏缩缩礼数周全,而现在他用着有些卑微的语调,乞求着些梅林所不能理解的东西。

  梅林惊讶于自己又这么轻易的妥协了,他知道自己正在被这个满脑子不切实际幻想的家伙牵着鼻子走。他毫不掩饰地冲对方骂骂咧咧,他使劲捏着那只无辜的小火龙泄着愤,他坐回他的小蒲团,那个叫亚瑟的男人悉数收下他的愠怒,又把它们化成眼睛里星星点点的流光和嘴角微翘的弧度。

  他们之后说了很久的话。他向男人介绍他那份薪水不多却还算是挺开心的工作,他讲着那群白痴小鬼在阿尔弗雷德大帝的头像上画上海盗眼罩;他忿忿地形容自己是怎么在开学第一天被两个小鬼抱住大腿,又被迎面冲过来的另一个拦腰撞到在地的;他讲到他是怎么从那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孩中爬出来,又是怎么追着笑成傻蛋的小鬼们满院子跑的;他还说到了他那位热衷于品尝世界各地的奇异食品,并成功用瑞典鲱鱼罐头污染了整个办公室的同事,还有那位只剩下半个脑袋头发,却锲而不舍地试图用剩下半个闪闪发光的脑袋晃瞎他们的校长先生。

  他当然提到了他的漫画和兵人。他拆开那只摆在柜子最上边的钢铁侠手套给对方看,然后欣赏着对方在看到掌心炮亮起来时惊讶的眼神。他总是在说到这些事情的时候变得像嗨高了似的,他抱着那只小型强袭高达机体在屋子里转圈圈,然后抽出那两只战斗小刀像模像样地比划着,金毛先生嬉皮笑脸地看着他,他不服输地把小刀丢给对方,然后震惊地看到对方挽出两个漂亮的剑花。

  他还说了许多其他的事情,有关于那只每天都会把自己搞得脏兮兮的金毛大狗;有关于他上一周错过的电影首映;有关于他在亚马逊买到的那个评价甚高却并不好用的玻璃音箱;有关于那位长着可爱雀斑的送报姑娘;有关于定居在楼下小公园里的那只盛气凌人的花斑猫咪,还有它刚刚出生的几只有着粉色肉垫和柔软绒毛的可爱宝宝。

  “我想听听你的事”,对方这样说,没有具体指代的问题,梅林却给出了过多的回答。他不知道自己是抽了什么风,他在意识到自己对眼前这个算是陌生的人念念叨叨说了多少东西之后吓了一跳。他不是个喜欢说话的人,比起麻烦又容易让人误解地说些什么,他宁愿选择安安静静地闭上嘴巴。可这会儿他钟爱的东西,他的喜怒,他的生活,那些东西再自然不过地被他讲述出来,像是中了什么该死的魔咒。

  可又有什么东西让他不畅快,他感觉有东西在脑子里呼之欲出,却又被结结实实地挡在一道闸门后面,那让他又开始心烦起来。

  我不是个脾气时好时坏的狂躁症患者,可托这家伙的福我现在是了,梅林郁闷地想。

  


  他不知道自己的腿是什么时候麻掉的,他记得自己在终于觉得有些口干和疲倦之后靠着玻璃窗坐在了地上。他该是小睡了一会,这回他梦到了不那么愉快的东西,他在黑漆漆的洞穴里面对着紧闭的石墙。他用手去推,可那东西纹丝不动。他低头看到自己沾满灰尘的衣服和擦伤的膝盖,接着四周有了光。那些岩石变成水晶的模样,嘈杂的人声灌满耳朵,他向着最近的那块走去,水晶映照出他的脸,接着扭曲出血红的颜色。他看见尸体和战马,染血的盔甲和折断的长矛,他看见那里躺着毫无生气的男人,接着他尖叫出来。

  梅林看见担忧的蓝眼睛,他惊得一下子站起来,金发男人退开几步,有些焦虑地看着他。

  “你做噩梦了?”,他试探地问。

  “不关你的事”,梅林没好气地回答。

  后来的沉默让他们陷入尴尬,直到男人有些窘迫地挠着头,四处张望后结结巴巴地对他说找不到自己的鞋了。

  梅林挑起眉毛,男人讨好地笑笑。

  “不能再麻烦你了”,他瞥着窗外已经全黑的天色,“我该走了。”

  梅林发出一声滑稽的咕哝,脱口而出的挽留的话又被瞬间咽回肚子。他暗自咒骂自己是个多管闲事的蠢货,又在帮着男人找到鞋子之后更加笃定了这个想法。

  那鞋子明显不是这人的码数,跟他那条可笑的短裤和肥大的上衣一样。那双鞋子里灌了薄薄一层泥土,左脚的鞋底有些松动,右脚的侧面则裂开一个不小的口子,两只鞋带的长短和颜色都不匹配,绑鞋带的方法也出奇地诡异。

  你这家伙没有地方去的吧,梅林小声嘟囔,穿着这样的东西,你又能往哪儿去。

  可对方从他手里拿走了那双破破烂烂的玩意,不怎么熟练地穿好它们,然后转身对他,像是在纠结着什么。

  我可不想听什么肉麻兮兮地道别,梅林心想,可对方没有感谢也没有道别,只是上前一步,然后紧紧抱住了他。

  梅林有那么一会感觉自己好像还在做梦似的,接着他感觉被男人的手臂箍得生疼,对方整个人笼罩着他,手扣着他的背,头埋在他的脖颈。

  “操!”,梅林在几秒之后骂出声来,身体由于可能到来的危险本能地动了起来,他试图把对方推开一定的距离然后用膝盖猛击对方的肚子,可力量上的差距让他只能在男人的侧腰上狠狠捶着。

  “你他妈的想干嘛?!”,他大骂。

  梅林的攻击起了那么点效果,他听见对方细小的抽气声,他乘胜追击地用力踩住对方的脚,男人放开了他,他退后几步戒备地看着对面的人,后者却笑出声来。

  “他妈的他妈的……你从前可不会对我说这些的。”

  梅林皱起眉头,叫亚瑟的男人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我很开心看到你过得好。”

  他说,然后推开身后的门。鼓进房间的风让梅林打了个寒战,他看着男人对他颔首说再见,突然冲上前去揪住对方的领子。

  “你到底是谁,我又他妈的是谁!,给我说实话!”

  他冲对方大喊,男人只是按住他的手,也不去整理自己被弄得一团糟的衣领。

  “我是亚瑟·潘德拉贡”,他说,“而你就是现在的你,不是什么别的谁。”

  梅林几秒之后才明白这个名字和这个姓氏代表的是什么,他对胡言乱语的男人怒目而视,男人只是笑着伸出手揉揉他的头顶。

  “梅林,很高兴见到你。”

  这是男人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不久之后梅林就享受到求之不得的头痛了。他在那个所剩无几的夜晚里接连不断地做着可怕的梦,他知道自己正在床上打着滚,剧烈的眩晕和疼痛感让他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清醒的。    

  他流着眼泪和鼻涕哭得一塌糊涂,那只蠢狗叫醒了他,梅林可怜兮兮地哼哼着,一把抱过大狗,靠着它的柔软的温度撑到天亮。

  直到一天之后他才回想起那天梦里的内容。睁着眼睛死去的黑发女人,漆黑森林里的篝火,远处飞过来的龙,他听不懂的语言,额头相碰的触感,水声,血,浓雾,拖行,拥抱,有人对他说着谢谢。

  还有那件锁子甲,剑,皮手套,红色披风,和上面的金色龙纹。

  他觉得这装束似曾相识,然后他想了起来,也惊出一身冷汗。

 


  梅林跟学校告了假,理由是重度偏头痛。怎么,你的脑袋要治好了?好奇心旺盛的同事们给他发着短讯。我被一个声称自己是复活的亚瑟王的家伙袭击了头部,他这样回答。

  后来他没再理加入那些无聊又幸灾乐祸的讨论中,他把自己关在市立图书馆,搜索着所有关于亚瑟王传说的读本和研究资料。

  拔出石中剑,打败巨人,与德鲁伊结盟,圆桌骑士,统一阿尔比恩,背德的王后,逃亡的骑士,圣杯,剑栏之战。

  他找到这些存在于不同版本传说中的相同故事脉络,还有些算是有趣却又有点让人哭笑不得的东西。例如兰斯洛特骑士跟王后搞在一起是因为这能让他更加接近他的国王;例如邪恶的女巫莫嘉娜深爱着他的弟弟,并利用魔药的力量与对方结合;例如亚瑟王默许了王后的背德行为,并邀请兰斯洛特骑士在五朔节的晚上共度愉悦的三人之夜。

  这些脑子里装了一个宇宙的小说家就不能写点靠谱的东西吗?梅林忿忿地放下那些可以被称为阿尔比恩之王桃色生活幻想系列的小说读本,那些玩意没有让他搞明白什么事情,反而让他的头疼得更厉害了。

  “大法师梅林喜欢金色长发的小女孩,并把她们带去身后之地阿瓦隆悉心调教。”,然后他脑子里冒出不知道在那本书里看到的一段话。

  我可不喜欢金色头发的小女孩,梅林托着腮帮想。他可悲地发现他已经开始把自己代入到那个传说中法师的角色中了,这确实听起来有点疯,可也让一些事情变得有迹可循起来。

  没有谁会无缘无故做着那些像是谁的回忆片段的梦,也没有谁会遇到一个从湖里爬出来的浑身湿淋淋的怪胎,身上还穿着在梦里见到过的中世纪骑士装。他肯定不是脑子不清醒,也根本不是最终幻想零式玩多了,他本来以为自己那个有点酷炫的名字只是他不知道在哪也不知道是谁的的父母中二病发作的成果,可现在看起来,它代表的意义可能有点不同寻常。

  哇哦,我可能是传说中的大法师梅林啊,他靠在图书馆椅子上想了好久这事儿,在感受到旁边人指责的眼神之后才发现自己笑出了声。

  这还是有点丢人的,梅林想。所以后来他决定回家搞定这事情。他在白板上写下所有能想到的线索,时间线,然后试图把它们联系起来。他还试图在充分咀嚼了那些传说故事之后让自己再次入睡,并坚信那些丢失掉的记忆会在他再次醒来之后回到他的脑子里。

  可事实上什么也没有发生。他还是那个记忆力有问题的倒霉青年,听着饥饿的肚子咕咕叫看着那张白板上的玩意蒙着圈。

  然后他陷入了消沉,他几乎要觉得自己其实得了什么精神疾病了。他在填饱了自己的肚子之后对着桌子上的面包屑发呆,开始认为所有的一切只不过是自己丰富的想象力在作怪。

  “我早劝过你少玩那些玩意,看它们把你搞成什么样子了。你还认为你会喷火或是什么的?所有存在于小说或是其他想象载体里面的东西都不可能真正存在,就像外星生物不会是人类所设想的任何一种模样,这是一个道理。”

  他那位神神叨叨的同事义正言辞地开导他,梅林找不到反驳对方的理由。

  而他却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想再一次见到那位让他恨得牙痒痒的“亚瑟·潘德拉贡”先生。那个丢下一句不知所谓的话就不见踪影的家伙显然知道些什么,他是所有事情的关键,或者他只是一个自我意识过强的妄想症患者。

  如果是后者梅林下定决心会狠狠冲对方的鼻子来上一拳,但可悲的是,他发现自己宁愿选择相信前者。

  那可能要归功于那天对方对他温柔地说话,用手触碰他的头发,用力地拥抱他,用深藏着故事的声音叫他的名字。

  世界是理性的,可那些感觉不会是假的。

  而无论如何梅林还是决定回到他一成不变的生活中去,因为他想要见一面的那个人再也没了消息,他没再突然出现在学校门口,也没再可怜巴巴地睡在楼下的长椅上。

  梅林像从前一样工作,吃着冷藏了一个上午之后变得有些难吃的午饭便当,对着抢不到的游戏装备犯愁,处理着家里那只金毛犬的发情问题,偶尔想一想那位消失了的亚瑟先生。

  梅林有时候还会惦记些有的没的,他想着如果那家伙从始至终都在说真话,他又要怎么用着一千多年前的脑子去应对这个时代的生活,因为那家伙像个脑子不好用的蠢蛋似的,看起来连鞋带的系法都搞不清楚。

  他还时常做着奇怪的梦,那些头疼却没再找上门。他还是想着什么时候能遇见那位“亚瑟王”,好说清楚这些搅乱他生活的乱七八糟的事情。

  可事实证明他就是个倒霉蛋,因为他没等来那个金毛白痴,却等来了更加危险的家伙们。

 


  他发现家里的锁坏了,房门大敞四开,接着他注意到了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爆炸的房间。

  “这他妈的什么……”,他咬住自己的舌头吞下剩下半句脏话,因为他看见两个看起来并不友善的陌生男人从他的卧室里走出来,一个叼着剩下一小节的烟,另一个皮肤通红像是喝了不少的酒。

  接着他看见了矮个子那个腰上的玩意,那是一把枪,货真价实的。

  梅林只用了几秒判断清楚这操蛋的展开,然后迅速举起双手。

  “我不报警,也不尖叫什么的,你们可以拿你们想要的东西,就是别掏出那玩意。”

  他瞥瞥那把枪迅速认了怂,明显喝高了的劫匪先生们却并不想买他的帐。

  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他还是那个传说中被选中的家伙,只不过他不是那个传说中的大魔法师,也不是什么勇斗恶龙拯救公主的勇士,这跟他对着干的世界选择让他在一个好天气里被两个酒气上脑的家伙抢劫,还算不赖,梅林在心里咒骂着。

  他求饶来着,可对方还是捆住了他的手和脚,用胶带纸在他的嘴巴上贴了一层又一层,然后把他丢在洗手间。他在那里发现了那只伸着舌头看起来被注射了什么东西的狗,那总算让他稍微安心了一些。

  梅林肯定自己现在的姿势可笑至极,他试图把自己从地上支撑起来,可被束缚住的手脚和湿滑的地面让他无法完成那些动作。他的手肘在地板上打滑,半边脸也蹭上了水,他歪歪扭扭地在地板上挪腾着,心想如果有人看到他这副样子一定会大笑着说他像只愚蠢的毛毛虫。

  可那个看到他的人并没说那些,他只是揪着梅林的领子把他拎起来,然把他拖到小客厅里摔在地上。

  “他刚才想着要报警”,男人迟钝地转转眼珠,口齿不清地说。

  你他妈的哪只眼睛看到我要报警了蠢货!梅林快哭了,他开始认真思考要不要推荐这两个家伙一点醒酒药物,好让他们的脑子能清醒那么一点。

  他使劲哼哼着,一边摇着头表示自己没想耍什么花样,对方的脚还是向他踹了过来。梅林蜷成一团保护着自己的肚子,这让他的后背糟了不小的殃。两个混蛋嚷嚷着把他踢来踢去,梅林感觉有一脚铁定是踹在了他脑袋上,因为他已经感觉到有东西从额头上流了下来。哇,不知道战损的我是不是看起来挺帅的,他在流血的眩晕中昏昏沉沉想着有的没的,然后感觉自己又一次被提了起来。

  “老实呆着,再乱动就给你一枪”,行凶者之一靠近他威胁道。

  你的酒味太大熏到我了老兄,梅林心想。他厌恶地别过头去,又被捏住下巴扳了回来。男人的脸就快要贴上他的了,头上的血流进眼睛里让他左边视线一片红。他闻到酒味汗味和自己的血味,眩晕和恶心让他干脆松开力气挂在男人身上。他听见对方骂了句,然后感觉自己再次被扔在地上。

  好了,这回你们满意了,梅林在两个罪犯背对他的时候用尽全力翻了个白眼。他老老实实接受了这个让他难受到死的姿势,他算是动也不能动了,额头和后腰火辣辣地疼,梅林趴在地上喘着粗气,祈祷着这两个醉酒的疯子赶紧离开。

  然后他好像有那么一会失去了意识,直到他又被粗暴地推搡着叫醒。

  “密码!”

  行凶者拿着他的两张卡向他吼叫。梅林点点头,哼哼几声示意对方拿掉封住他嘴巴的胶带纸,然后果不其然,他的脸上又挨了狠狠的一下。

  你们只是他妈的想打人吧,梅林气不打一处来。

  他疼地缩在地板上呜咽起来,然后感觉自己的左半边脸迅速地肿了起来,牙床磕出了血,随着心跳一下一下地钝痛。

  他这会才真正感觉到自己可能就要这么完蛋了,因为这两个并不专业的劫匪先生已经完全被酒精冲昏了头脑。他听见对方在自己的卧室大肆破坏的声音,夹杂着大笑和稀奇古怪的骂人话。

  他没来得及为自己可怜的兵人们默哀,当他被拎起来用枪指着头的时候,他感觉自己没出息地哆嗦起来。

  “这家伙太吵了,我们干掉他吧。”

  枪手瞪大眼睛兴奋地说,另一个罪犯高声附和着,梅林拼命摇着头,那只手指已经搭到了扳机上。

  砰的一声响,梅林跪坐在地上,他哆嗦几下才发现自己的头还在,而两个入侵者把他丢在地上,却一齐看向门口的方向。

  那里站着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脏兮兮的衣服,黏在一起的金色头发,掉了底的鞋子,大张着嘴巴瞪着眼睛,蠢到家的脸。

  他的孽缘亚瑟王先生。

  这简直滑稽到家了,梅林想。他在折磨人的疼痛里目瞪口呆地看着门口的闯入者,而对方显然正经受着比他更大的惊吓。

  “梅林!我不是……!我只是太饿了……对不起我没想……!天呐我到底在干什么!我真是个白痴抱歉打扰你们了梅林我没想到你还有客……人……”

  他语无伦次地解释,七手八脚地比划着,终于反应过来的梅林用被绑住的脚砸着地板示意着当下的情形,可两个抢劫犯比这位总是不善于搞清楚状况的亚瑟王更快做出了反应。

  有人开了枪,梅林发出一声惊恐的闷叫。他看见亚瑟捂着右手臂踉跄几步靠在墙上,还好,这个枪法不准的醉汉只是擦伤了他的手臂。

  可亚瑟却不可思议地看着枪手,又看了看流在手腕上的血,像是在思考着自己为什么会受伤似的。

  你一定要在这种时候也要兢兢业业地扮演一个迟钝的傻蛋吗?!梅林咒骂。挣扎让他的手腕刺痛起来,那几张贴在他嘴巴上的胶带纸成了他此时此刻最憎恨的东西,然后他又一次听见了枪响。

  这一次亚瑟跪了下来,血迹在他的小腹扩散开来。操他的!滚吧!滚出去!现在!梅林用被封住的叫喊声骂着对方,可跪在地上的男人却看着他的方向皱起眉头。

  那种有点迷糊又温顺的感觉从这人眼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带着杀伐气的愠怒。

  “梅林,是这两个混蛋打了你吗。”

  这是个肯定句,亚瑟在下一秒突然起身向对方撞去,两声枪响,混乱的叫声。亚瑟在第二声枪响之后握住枪手的手腕,同时抬脚正中试图攻过来的另一个人的肚子,另一只手按住枪手的头,顺势将对方按到在地,一声惨叫,蛮力拗断腕骨的声音,手枪滚落在几步之外的地方,亚瑟在对方头上重击一拳,侧滚躲过另一个人的攻击,接着顺手抓过身边的椅子,毫不留情地砸在对方脸上。

  梅林瞪大眼睛看着发生在眼前的几十秒之内完成的攻防,两个劫匪老老实实地躺在地上,其中一个鼻血流了一脸,另一个看起来情况不妙似的源源不断地吐着白沫。而站在杂乱战场中心的人喘着粗气,一把抹掉脸上的血迹,扔掉断裂在手里的椅子残骸,捂着肚子摇摇晃晃地向他走过来。

  


  所有的一切都疯了,梅林想。他在身上的束缚被解开之后慌乱地扶住靠过来的人,对方在他肩膀上短促又粗重地喘着气,又随着每一次呼吸哆哆嗦嗦地颤抖起来。

  梅林觉得对方身上不知道哪儿流出来的东西黏黏腻腻沾了他一身,他漫无目的地在对方后背上胡乱摸着,然后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操你的!”,他被自己尖锐的声音吓了一跳,“你他妈的等着!警察!救护车!干所有的!你要是敢死了……!”,他听见自己用着某种滑稽的声音胡言乱语着,他连滚带爬站起身来,试图在已经一片狼藉的房间里翻出自己的手机。

  他两腿发软摔倒了两次,踩到散落满地的圆珠笔滑倒了三次,而当他终于大吼着对警局热线说清楚自己的住址的时候,躺在地板上的男人已经没了动静。

  他手脚并用地冲过去把那家伙翻过来,却看见对方龇牙咧嘴笑得一脸无害。

  “有没有迷上我啊梅林”,他用忍痛的表情做出调笑的样子,“我刚才的表现真不赖对吧。”

  “那混蛋刚才用什么玩意射我,打在身上真他妈的疼啊……”,然后他又小声念叨,“那是某种不得了的魔法吗?我就知道你们德鲁伊的家伙总是够劲……”

  “闭嘴吧!”,梅林尖叫。

  “你连自己的魔法都忘了啊,你这蠢货……”,男人的眼睛开始失焦,“你脸上的血流得真吓人,不过没事,头上的伤口总是血流得多……高文之前总是左脚拌右脚摔倒在地上,我们没少处理他那个白痴脑袋上的擦伤……”,他半睁着眼睛说着没什么关联的东西,然后突然伸手抓住梅林的手腕。

  “我感觉不妙啊……梅林……”,他的头发沉陷进梅林的手臂,梅林听见他的喃喃自语。

  “我不想……再回到那个该死的湖里……”,他缺少氧气似的大口呼吸着,“我是真的不想死……从前是……现在也是……”

  令人眩晕的头痛里梅林好像看见对方又穿上了那身盔甲,正在流血的伤口变成锁子甲上暗红色的窟窿,对方的手向上碰到他的侧脸,皮质手套的触感。

  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流水声让他打了个寒颤,梅林颤颤巍巍地低头看着半昏迷的男人,后者张开染血的嘴唇。

  “你……不记得我……讨厌我都没关系”,他断断续续地哀求,“让我……呆在这……别让我死了……好吗……”

  然后他闭上眼睛没了声音。梅林的脑子像是被重锤击打过一样钝痛,眼前一片诡谲鲜丽的色彩,一会却又变得灰蒙蒙,只剩下眼前亚瑟肚子上潺潺流血的伤口。

  随便怎么样吧,他在被剧烈的头痛撂倒时迷迷糊糊地想,接着他听见警笛声和脚步声。

  “我要在……睡醒之后看到他……活蹦乱跳的”,他听见自己口齿不清脾气不好地命令着谁,“我……还有问题要……问他”

  


  没错,他们还有一个传说那么多的事情要讲清楚,关于那场战役之后发生的所有,关于死亡与重生,关于阿瓦隆,关于被丢弃的记忆和妄自菲薄的逃避,关于不敌两个蹩脚劫匪的伟大魔法师和逞英雄之后又被手枪撂倒的归来之王。

  然后梅林闭上眼睛。

  他听见脑中那扇闸门打开的声音。

 


                                             oOo

  亚瑟觉得自己蒙圈得有理有据,所以在芙瑞雅用欣赏智障的眼神看着他的时候他义正言辞地反击了。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梅林呢?这是什么地方?湖里?我怎么没憋死?不对我已经死了?梅林呢?我闻起来怎么一股泥巴味,你闻起来怎么也一股泥巴味?梅林呢?还有你是谁?梅林呢?请停止把那张破纸往我脸上扔的行为。”

  然而对方并没回答他的问题,反而上下打量着他然后发出不礼貌的啧啧声。

  “我是亲过梅林的人,在这里”,最后她还是回答了那一堆问题中最无关紧要的那个,并且点了点自己的嘴唇,这成功让伟大的亚瑟王炸了毛。

  可没过一会他还是老老实实听话了,因为那可恶的女人这样对他说:

  “你要是想再见着梅林就得听我的”

  好吧,亚瑟气鼓鼓地想,他被人成功地抓到了最大的把柄。

  后来他感觉几只手把他往湖面上推,他乱七八糟的脑子嗡嗡作响让他没听清楚芙瑞雅又对他说了些什么。

  “这……不是你的……”,黑头发女人对他比比划划,亚瑟假装听清楚似的迷迷糊糊地点头。

  然后他看见穿着奇怪衣服的人,没见过的房子和跑的飞快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动物,他试着呼吸又差点没把自己呛死。

  接着他发现自己弄丢了那张芙瑞雅塞给他的标题为《如何快速搞定一千年不见的法师》的小纸条。亚瑟有点沮丧,却又很快地振作起来,因为他总算还记得那张纸条上被闪亮亮的小花图案圈起来的看起来很重要的第一条:用洪亮的嗓音对法师说“梅林,你是我的Destiny啊!”

  他当然照做了,他觉得自己简直棒极了,可梅林却不那么觉得。

  


  然后亚瑟开始觉得自己永远无法停止蒙圈了,因为他算是被梅林揍了一顿,他的男仆没用芙瑞雅口中的“带着眼泪和鼻涕味的拥抱”来迎接他,取而代之的是让他眼睛辣得要命的魔法和穿着一身不知道什么玩意试图审讯并威胁他的老头子。

  他问这是哪,梅林你是怎么回事,我肚子饿了能给我点吃的吗。

  永远没人回答他的问题。

  而后来他们终于肯把他从那个小房间里放出来,他饿得前胸贴后背不得不向路边不认识的人寻求帮助。

  他过了好一阵子才承认这应该被归属于某种乞讨行为,他的自尊心在制止着他干这个,却又为了饿到发痛的肚子没出息地妥协了。

  可之后他干了更离谱的事,他抢了那位流浪汉先生的一件衣服一条裤子和一双鞋子,因为他实在被那身锁子甲和马靴热到发疯。他为此被几个人追着打来着,亚瑟老老实实地在逃脱前故意挨了几下,毕竟是他有错在先,他没办法为自己的行为支付金钱的代价,也就只能让对方揍上几下泄愤了。

  他换上那一身衣服用了不少的时间,他弄不清楚那双诡异的鞋子是怎么穿的,还有上面那几条不知道什么用途的带子。可后来他还是搞定了它们,他哪也没去,说实话他觉得这会儿自己还是就这么呆在这不动最好。

  因为他终于想起了芙瑞雅的那句话。

  “这已经不是你的时代了”,亚瑟觉得他没听清楚的后半句八成是这个。他坐在地上觉得自己明白得这么快真是牛逼闪闪,又想着自己这回肯定是完蛋了。

  因为他与这个陌生的时代唯一的联系对他毫无印象,而他饿着肚子,不得不从流浪汉手里得到那么点吃的,这还真是值得大哭一场,亚瑟自嘲地想。

  但后来他有了足够的时间去思考这个问题,他在太阳的炙烤下看着梅林的住所,他不想吓到梅林,所以他在看到对方出门时躲起来,又在他走进房子之后现身。

  那看起来还不赖,亚瑟想。即使是对这个时代一无所知的他也觉得这真是栋不错的房子。他能看见二楼窗子附近的小花盆,梅林会在早上出现给它们浇水,他会在这个时候向对方挥挥手,然后意料之中地收到无视或是白眼。

  明明从前那么粘我来着,亚瑟气鼓鼓地想,我可是要收取相等份额的补偿的。他在心里对梅林发着牢骚,等你想起我来,我也要用两天不理你来报复。

  可事实证明他没那个机会了。

  你要找的不是我,亚瑟在烧得迷糊的时候听见对方这么说。

  可这世上还有几个人能像你一样一幅蠢相还那么好看啊,亚瑟病怏怏地哼唧出声。他不想承认自己哭鼻子了,他宁愿把那归咎于那场高烧带来的极度身体不适。

  我哪里有找错人,你就是我的梅林。他固执地这样想,却也再没有无理取闹,因为他很快就想清楚了这事。

  


  一千年之后才死而复生的亚瑟·潘德拉贡又有什么立场要求梅林还能记得他。

  他感激梅林还留他吃了晚饭,尽管他最后还是意气用事地搞砸了,可是那点小小的任性是会被允许的吧,他想。

  后来他站在楼下看着那栋可能再也不会见到的房子,这是梅林的家,这里满是他不熟悉的东西,可它被梅林打理得干净又温馨,他的小男仆看起来幸福又满足。他有着一份薪水不错又轻松的工作,他可以有足够的休息日做他喜欢的事情,他有一个被花填满的小阳台,还有一只像他一样蠢却抱起来暖暖的金毛大狗。

  多好啊,亚瑟想。这就是梅林值得的生活,没有偏见和争斗,不需要再一个人默默挡下那些危险,不用再费尽心力地瞒下那些秘密和苦楚,也再不会在没人知道的地方哭泣受伤。

   一千年的日子有多长,他又是个多么幸运的混蛋,积攒了多少世的福气才能换来一个人为他熬光半生的心血,耗尽几个世纪的时光。

  而现在该是由他回报对方的时候了。

 


  亚瑟觉得做出这个决定的自己简直是个硬汉,他蹲在路边吸着鼻子,小声哼着刚刚编出来的《亚瑟王是一个硬汉》的歌,当然,他也真他妈的饿极了。

  可是亚瑟还是要为自己感到羞愧的,因为他最终还是由于饥饿到疼痛的肚子半夜溜回了梅林的家。而事实证明这还算是个正确的决定,因为他顺手解决了两个欺负梅林的混蛋,也十分英勇又无畏地挂了彩。

  亚瑟再一次觉得自己绝对是个硬汉,接着又开始思考这个时代也许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安全,他开始认为劝说梅林雇佣自己做随身保镖这事情可行,又或许不动声色地躲在暗处保护梅林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他决定如果自己这次没死成就认真同梅林讨论一下这个方案的可行性,而当他再一次张开眼睛,却看见一个肿着眼睛抽抽搭搭的梅林。

  他没见过梅林大哭的样子,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那张沾满眼泪还有些红的脸让他瞬间心慌起来,他一下子坐起来,几条连在他身上的花花绿绿线随着他的动作颤颤巍巍的,他一脸疑惑地看着它们,然后又因为伤口疼大声叫了出来。

  梅林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伟大的亚瑟王又一次完美地蒙圈了。

  “无论怎么样,梅林如果哭了那怎么想都是你的错”

  对,他记得小纸条上有这么一条来着。

  所以亚瑟老老实实地服了软,“我错了”,他说,虽然他并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错了。

  “如果你想揍我我发誓不躲。”

  可梅林冲上来抱住了他,亚瑟着实吓了一跳,又觉得这感觉真是不赖。

  哇哦,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带着眼泪和鼻涕味的拥抱”了吧,他美滋滋地想。

  然后他感觉肚子上的伤口疼,脖子好像也要断了,他的脸上粘了不知道什么黏糊糊的玩意。

  “你鼻涕沾我脸上了,梅林”,他说,“这可是要扣工钱的。”

  然后他看见他的男仆翻了个巨大的白眼,梅林没管自己眼泪,这会儿它们正争先恐后地跟那两条鼻涕汇合起来往他的下巴淌。

  啊,我的梅林真好看啊,亚瑟看着,然后咧嘴嘻嘻笑起来。

  然后他又突然尖叫起来,“梅林你……!你!”,他伸出一只手指结巴着,“你想起来了吗?!”

  可梅林对他用了魔法,亚瑟郁闷地发现自己的叫唤卡在嗓子眼,对面的法师瞪着他,看起来正气得要命,又像是在强憋着笑,那让他的嘴角不自然地抽搐着,看起来滑稽极了。

  亚瑟觉得自己亏大了,他想着如果在自己肚子上戳伤一下就能让梅林想起来的话那事情哪里还有这么复杂,他这下子还要感谢那两个亲爱的坏蛋先生了。

  亚瑟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梅林傻乎乎地笑。

  “亚瑟,你真是头蠢驴。”,梅林咬牙切齿地说。

  我也爱你,他没脸没皮地用嘴型传达着这句,然后成功看见法师红掉的脸。

  这是亲吻的邀请,亚瑟严阵以待地点点头。

  他捧着梅林的脸,把额头抵上对方的,他看到梅林眼中亮晶晶的闪光,还有他的每一寸好看的笑脸。



  “如何迎接一个独自等待了你一千年的恋人。”

  “一千年份的吻,和从今往后的爱。”

  那纸条上有没有这么一条来着,亚瑟想,管它呢,他又咯咯笑着。

  反正他决定要亲梅林了。

  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End



2016-09-19
评论(87)
热度(1623)
  1. 共107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十年更新一次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