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
Merlin跌跌撞撞的跑着，不想被身后的士兵捉住，也不能把他们甩开太远。
转过巷口，几个士兵就发现了他，Merlin掏出Arthur几个星期前给他的手枪，向着一个士兵的脚边连开两枪，枪声在凌晨时分的夜晚异常响亮，没过几秒，就听见刺耳的哨响，Merlin挑衅似的向正在对同伴喊话的士兵挥动着手上的枪，接着用尽全力向远离Morgana说定的地点的方向跑去。
Merlin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也不知道到底跑了多久，他躲藏在建筑物的墙后向对他举起枪的士兵射击，他不觉得自己能真的下手打到哪个倒霉蛋，只求这样的状态可以拖的再久一点。
唯一可以放下心来的，Merlin看着渐渐明亮起来的半边天空，这个时候，Arthur应该已经安全地同Morgana他们汇合了。
他靠在墙壁上放肆的笑着，追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Merlin咬紧牙关，一把抹掉脸上的汗水，他举枪对着面前的士兵，手中的武器却哑然无声。
他终于射光了所有的子弹。
掩体后面的士兵一下子冲了过来，Merlin感觉小腿一阵酥麻跪倒在地，片刻过后是刺骨的疼痛，Merlin伏在地上低低的喘息，从贯穿小腿的弹孔中流出的血一下子浸湿了裤子。
中枪原来是这么疼的事，他甚至开始佩服起那时候血流了半个身子还能保持冷静的Arthur来。
Merlin任由自己躺倒在地上，受伤流血的腿开始变得冰凉，整个身体像是变成了一个巨大的伤口，稍微动一动便是窒息般的疼痛。
迷糊中有人把他拎了起来
”枪法不错“，他虚弱的扯出一个挑衅的笑。
对方狠狠的踢在他的伤口上，疼痛的痉挛传遍全身，混帐，Merlin小声咒骂着，接着失去了意识。
oOo
Merlin知道被捉住之后面对的是什么，但就现在的情形来说，他甚至觉得他们是在优待自己了。
他的腿看样子是被医生好好处理过，从有些潮湿的牢房中醒过来的时候，他甚至有段时间没有感到伤口的疼痛。
他们不在那个时候打死他，还好心给他治疗，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Merlin转动着有些迟钝起来的脑子想着，他慢慢挪到墙边坐好，打量着小小的牢房。
四周封闭的囚室，长满青苔的石墙，脏兮兮的被褥，桎梏住手脚的镣铐。
明明是糟糕透顶的境地，Merlin竟感觉莫名的心安。
只是两天之后，他们终于开始问他那些个问题了。
”Arthur在哪儿“”谁帮他逃跑的“”同伙还有谁“，他们把Merlin按在椅子上凶神恶煞的叫唤着，Merlin却只觉得好笑。Arthur在哪，如果谁知道麻烦也告诉他一下；帮助他们逃跑的人？Morgana说的太快他根本没记住，Merlin转了转眼睛，决定认真回答第三个问题。
”他们三个人，一个被你们杀了，另外两个逃跑了，在你们眼皮底下“
他轻快的回答着，按住他的军官却给了他的左脸结结实实的一下子。
你们问，我回答了，可是你们却不信，Merlin想着，外头吐出一口血沫，两个男人把他左右架着提到另一个房间。
Merlin甚至开始有些失望了，男人用力挥在他身上的皮鞭还没有姑妈那些年打在他身上的疼，他们问着他一样的问题，他回答着同样的话，接着，就是算不上疼痛的感觉加之在身上。
看样子该给Heinrich点建议……
Merlin恍恍惚惚的想着。
建议他把他的党卫队送去达苏文做几年的强化训练……
凶器撕裂他的侧脸
对……就是这样……
折磨落在他还没有痊愈的小腿上
让达苏文的Eymrs夫人……教教你们什么才叫打人……
陈旧乏味的疼痛让他昏昏欲睡，但是集中攻击他的腿伤却是不厚道的，他们把他再一次扔回囚室的时候，Merlin闷闷的想，他小腿上的绷带已经散乱开来，血痕密集的遍布在伤口的一侧，血液混着透明的组织液滴滴答答的流下来，看样子，他们是不再会给他做任何治疗了，Merlin蜷在湿凉的被褥上，昏沉沉的想。
可是，至少有一件事可以让他把所有的一切甘之如饴，Merlin眨眨眼睛，只要他们还在问这些无聊的问题，就说明Arthur他们是安全的。
囚室中的生活是无趣的，在三个星期之后，那些人像是放弃了从他这里问出什么，Merlin不用每天从浅睡中被拽去一顿痛打，却还是希望他们能给他一些基本的治疗。
他伏在地板上好多时日了，胸口针刺般的疼，每一次呼吸都是一种煎熬，Merlin开始怀疑自己的肋骨断了，他让自己尽可能的侧躺着，却又在辗转中蹭到腿上的伤口，吐气像是要灼伤皮肤，晕沉沉的，Merlin甚至开始感谢起持续不断的高烧来，至少，可以让周身的疼痛不那么磨人。
争吵的声音，Merlin想睁开眼睛，眼皮却重的要死。
”他是我们的罪犯！“，隐隐约约听到看守的叫喊
”现在他是我的了“，冷静清楚的男声，”合法的文书在这儿“
听起来他们要把他带走了，Merlin喘着粗气，头痛欲裂，是要去哪儿，新的监狱，还是处死，他一点点撑起身子，眼前不清晰的画面中，浅色军装大衣的男人打开了牢门，Merlin想张口询问，却被喉咙一阵干涩惹得咳嗽起来，颤抖的上身扯着胸口愈发疼痛，Merlin眼前一黑，手肘瞬间发软。
一双手臂接住了他。
”Eymrs！“，声音细小却充满紧张。
Merlin看到了扶住他的人，年轻的相貌，棕色的头发，两颊的几点雀斑。
是他，在睡过去的前一刻，Merlin虚弱的想着，那天晚上，在国会大厦门前，同Arthur在一起的人。
oOo
”怎么回事儿“，Merlin瞪大了眼睛盯着端着水杯坐在床边的男人。
”是Arthur叫我去救你的“，Daegal把水杯塞给Merlin，老老实实的回答。
Merlin张大了嘴巴，在他以为会被带走处死的时候，醒来时却看到宽敞明亮的房间，漂亮干净的家具，身下是柔暖的天鹅绒褥子，窗子敞开，正午的阳光照在靠近窗子的大床上，满面的清新味道，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却没有了之前的灼热和黏腻。
“Arthur叫我来救你的”，Merlin暗暗嚼着这句话，一下子涌上来的骄傲和温暖中，却也混杂着一种闷闷的羞愧。
像是他一时意气自作主张搞得一身狼狈，最后却还是要那个他决意去保护的人为他收场。
Merlin闷头灌下整杯水，Daegal赶紧递上手帕，Merlin看着对方殷勤的神色愣住几秒，接着接过浸湿的手帕胡乱在脸上抹着。
“这是哪？”
“施瓦能岛”，Daegal回答，在Merlin身后塞上一个枕头用来倚靠，“离柏林不算太远，却足够安全”
“你和Arthur，恩……”，Merlin在还有些不清楚的头脑中搜寻着提问的方法，Daegal笑了起来。
“Arthur是我的上级，他救了我的未婚妻，我也理应去帮助他的家人”
男人的眼睛亮晶晶的看着自己，Merlin却在听到最后两个字时鼻子一酸，他忙着把手帕按在脸上装模作样的抹着。
“Arthur呢，他在哪？”Merlin小声问。
Daegal皱起了眉头，“说实话，我也不清楚”，他面露难色，“我所知道的只是，Furtwangler先生带着他们离开了柏林，这会儿……怕是已经不在德国了”
Daegal越说声音越小，Merlin只觉得苏苏麻麻的无力感爬满全身，明明是早就知晓的结果，明明那天晚上是抱着永诀的心情和对方说出再见的，但真真正正的未来摆在眼前时，他却无法做到原本想象的那样洒脱。
“我真是蠢！”Daegal突然尖叫道。
他一下子跳了起来，Merlin看着他满脸通红，手忙脚乱的把一张字条从口袋里面掏出来，急着塞到Merlin手里，“Arthur给你的东西！”
Merlin怔怔的看着手上的字条，不规整的边缘看起来是匆匆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而纸张的材质，Merlin再熟悉不过。
他慢慢张开捏住字条的手指，手心的薄汗让本就有些褶皱的字条看起来更加破旧了些，整齐又带着孩子气的笔迹贯满整个纸张：
等我回来
不像是成年男子所写出的圆润字体，字母开头特有的卷曲，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可以拥有Arthur的笔迹。
“他亲手交给你的？”
“对”
“这是给我的话？”
“没错”
Daegal笑盈盈的看着他，Merlin却完全没有听清对方又说了些什么。
他攥着那张有些破旧的字条，紧紧的不松手。
有些破旧的字条是不规则的形状，上面的几个字母灌满整个纸张却带着不像是Arthur风格的潦草。
Merlin几乎能想象得到Arthur急急忙忙的从口袋里面掏出本子，扯下一页，然后匆忙在上面涂写着的模样。
如果我叫你等，我就一定会回来。
作为承诺，这几个字足够了，梅林想。
oOo
小岛上的生活一成不变，睡觉成了Merlin的主要工作。
他的腿伤得厉害，子弹的贯穿伤只得到了简单的治疗，本就发炎的伤口又在狱中被一次次刻意地折磨，有那么一段时间，Merlin甚至做好了从此之后瘸上一条腿的打算。
Daegal带来的医生看起来像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Merlin从来没有想过这辈子还有机会能让穿着天鹅绒西装，带着高脚帽的专业医生给自己检查，当对方把注射针头刺入他的手臂时，Merlin紧张的不得了，乱动的手臂让针头歪到不正确的地方，臂弯处瞬间冒出一个血泡。
在第三次尝试之后，Merlin终于控制住自己不去看扎进身体里的针头，老医生擦了把汗，像是松了口气似的长叹一声，Merlin的脸一下子红了。
“对不起”，他小声嘟囔着。
靠在墙边看着整个过程的Daegal捂着嘴偷偷笑着。
“撑得过党卫队刑罚的人害怕打针？Merlin，我开始思考你是勇敢还是软蛋了”，他认真的说。
Merlin翻了个白眼，不愧是Arthur教出来的，他想，连挖苦人都是一副德行。
医生说他的腿完全可以痊愈，只是需要足够的休息，“尽可能的多睡”，他是这么说的，Merlin虽然忍受不了每天被禁锢在床上的煎熬，但也不想不听医生的话落个瘸腿的下场。
Daegal安排了一个女孩照顾他，从没尝过被人服侍是什么滋味的Merlin却感觉浑身不自在，他尽可能的早些起床，自己穿衣洗漱，但是腿上的伤口让他不能大幅度的活动，当照顾女孩把他已经洗干净的衣服放在枕边的时候，Merlin支支吾吾了半天，总算说出了一句谢谢。
虽然有些尴尬，但是凡事不用自己动手的感觉还是不错的，Merlin暗暗想，怪不得从前Arthur总是丢给他一堆事情做。
Daegal不经常在，他有的时候会过来，通常只是坐上一下午或者聊上一句就匆匆离开。年轻的军官年龄跟Merlin相仿，嘴巴却和Arthur一样坏，最让Merlin哭笑不得的是，Daegal总会莫名其妙的打量着他不说话。
“你是被Arthur传染了那种会让人变得越来越蠢的病了对吗”，Merlin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Daegal大笑几声，对着他眨眨眼睛。
“你真的很特别”，他说，“Arthur经常这么对我说”
“哦？”，Merlin把面包塞进嘴里，含糊不清的说，“他跟你说起过我？”
“经常，不，可以说是每天“
”他怎么说我？“，Merlin来了兴致，眼巴巴的看着明显憋着笑的Daegal。
”恩……“，Daegal思考着，”他说你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乡巴佬，最无趣的人“
Merlin只记得那天他用自己拐杖把那个坏心眼的小子揍了个半死，在克扣了对方的晚饭之后，饿着肚子的Daegal终于可怜兮兮的向他道了歉。
”半个月之后再来看你“，Daegal傻笑着道着别。
”别来了，混蛋“，Merlin撇着嘴。
大门被轻轻的关上，屋子一片寂静，Merlin借着拐杖挪到窗前，看着烧成火的天空发呆。
军队的飞机远远的飞过，穿着黑色少年军装的孩子狂热的挥动的手臂。
仗像是永远不会停，时间还是那样毫不停歇。
而那个人，到底是不在了，他怔怔的想，于是他们只能在刻意的谈笑中去回忆那些早就不再的时光。
oOo
四三年七月的时候，广播里传来了汉堡被轰炸的消息，”享受战争！和平时可怕的！“，广播中的男人嘶声力竭的叫着，Merlin却第一次感到了恐慌，这场由他们挑起的战争，终于惹到了他们自己头上。
”汉堡完了，一大半的人都死了“，再次见到Daegal，已经是第二年的三月，Merlin看着面前像是苍老了许多的人，不知道该怎样接话。
”柏林暂时还是安全的“，Daegal疲倦地说，”不过……也只是暂时了“
Merlin安静的点点头，他明白话中含义，从七月开始，国外广播就时不时的强调着一件事，德国人在苏联吃了败仗，他们输掉了东线战场，几天前又传来了他们的同盟意大利已经开始协议停战的消息。
世界要抛弃他们了，在那些源起与他们的疯狂与杀戮之后，Merlin想。
他并不害怕那些即将加之与他们的怒火与报复，那些是他们在惹出这一切事端之后应得的惩罚。
只是那个人还叫自己等他。
Arthur留下的字条还被Merlin好好的放在床边的柜子上，他不想等写这字条的人回来了，却见到他在断壁残垣下的残缺尸体。
四五年二月的时候，Daegal第一次身穿军装来见他，Merlin看着对方腰间的枪套，沉默不语。
”我要有段时间不能来看你了“，Daegal扯出一个抱歉的笑，”苏联人打到了匈牙利的布达佩斯，眼看就要进入德国本土了，我被派到了前线“
Merlin感觉一阵虚弱，他看着地板，小声干笑着，”你不是做文职工作的……“
”所以说他们已经缺人缺到我这样的菜鸟都能上战场了“，Daegal随口打着趣，Merlin藏在袖子下的拳头却越攥越紧。
他把Daegal送上了车，刺骨的冷风让Merlin不住颤抖。
Daegal裹紧大衣，从里面的衣兜里掏出一个信封塞进Merlin手中。
”给我未婚妻的信，她叫Akiva“，Daegal腼腆的笑着，”里面是给她的信，如果你有机会能见到她，帮忙把信交给她“，他手忙脚乱的在衣兜里面翻找着，”这是她的照片”
照片上的黑发女孩安静的笑着，有些照片的边边脚脚已经有些发黄，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许多遍。
”她很漂亮“，Merlin感觉胸口闷闷的。
”可不是！“，Daegal炫耀似的大声笑着，一边把手上的照片太高仰头看着。
”可惜我还欠她一个婚礼……“
Merlin听见Daegal的喃喃自语。
男人看着照片上的人满眼幸福，一字一句中却透着彻骨的悲凉。
“我到底该为谁而战呢，Merlin”
他固执的站在风雪中，看着载着车子渐渐远去，Daegal却突然从车窗中探出头来，风把他的头发吹的翻飞，
”你会等到他的！！“
男人响亮的声音清晰地传来，Merlin感觉温热的液体一下子涌出了眼眶，他发不出声音，只能用尽全力向着对方挥动着手臂。
当面前的世界也完全被碎雪覆盖，Merlin才感觉到浸透周身的，刺骨的凉。
从那之后，他再没有得到过Daegal的消息。
oOo
几个星期之后，爆炸声把Merlin惊醒，他下意识的向门口跑去，却被另一阵震动掀翻在地，灰尘和烟火的味道冲进鼻子，夹杂着女人的凄厉的叫喊声和小孩子的哭声，又一次的爆炸声灌进耳朵，玻璃应声碎裂，Merlin感觉侧脸一阵刺痛，却无暇顾及被碎玻璃割出的伤口。
小镇成了地狱。
无数架飞机，一些向柏林的方向飞去，另一些在他们头上盘旋，丢下炸弹和燃烧弹。Merlin跌跌撞撞的寻找着掩体，爆炸物的轰鸣声让耳朵听不见声音，提着家当逃出来的人又在火焰和烟雾中走散，丢失了家人的小孩子捂着耳朵大声哭着，死去的人被埋在爆炸掀起的沙土之中，青白的脸上满是脏污的血迹。
Merlin不敢冒险回去拿东西，等到轰炸终于结束，已经是半夜时分，他蜷在墙角，耳边满是人们大声叫喊着亲人名字的声音，他颤抖着发现自己手脚冰凉，额头上留下粘腻的东西，黑暗中看不清是汗水还是血迹。
尘土浑浊着空气，皮肉烧焦的味道，血和汗水的气息像是恍惚间回到了那个他们分别的晚上。
Merlin把手塞进衣兜里面攥紧那张字条。
大白痴，我可能等不到你回来了。
柏林遭到了日夜不停的轰炸，苏联人在白天进攻，英国人在夜晚接上。距离柏林不远的小岛上目及之处尽是断壁残垣，大标语还是在没过几天之后就被插在了废墟上。
“我们的墙破，可是心还没有”
黑字白底的横幅歪歪斜斜的挂在沾染着血迹的破碎墙体上，却很少有人驻足。
没错，我们的心还没有，Merlin想，但那并不是因为你们的卍字旗，这世上还有着远比那些更加珍贵的东西。
食物变得短缺，防空洞人满为患，屈指可数的医生不得不面对远远超过医疗设施配给的伤者，没有麻醉，没有止血带的手术每天都在进行着，Merlin主动承担了手术助手的工作，却在见到一个男人的腿被生生锯下之后瘫软在地。
伤者的血粘在他的身上脸上，医生的呵斥像是远远的模糊不清，眼前一片空白。
Merlin尝到了自己的眼泪。
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他怔怔的想，违背人性和常理的事情正在理所当然的发生着，睁着眼睛却怀疑是梦魇，昏昏沉沉看不见尽头。
轰炸还在没日没夜的进行，岛上的驻军已经很少见了，唯一的一台收音机传来喑喑哑哑的消息：苏联人攻进了柏林。
电台里狂热的动员还在断断续续的播放着，他们却早已看见了事情的结局。
德国人输了战争，即使是那个曾经带着他们走出困境的至高无上的元首，也无力回天。
进入五月之后，头顶的轰鸣声终于停了下来。Merlin走出防空洞，所剩无几的驻军正在等着他们。
Merlin看见一个军官向他们走过来，几个妇人一下子围了上去。
“英国人走了吗？”
“我们的损失怎么办？”
“政府不打算负起责任吗？”
“没有政府了”，脸上沾着血迹的男人小声说，“英国人和苏联人会接管你们的安置工作”
人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一个声音迟疑的问。
“那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先生”，军官低着头，“我们输了战争，这个国家是别人的了”
一片死寂，接着有人开始低低的抽泣起来。Merlin沉默不语，他看见一些人表情呆滞的面面相觑，像是不想去相信也不愿去相信。
这场由他们发起的战争，在他们的结局真正到来之时却显得如此滑稽。
“可是……”，他听见一个妇人伤心的啜泣着，“我们的元首呢……他在哪”
军官愣住几秒，接着摇摇头，“元首不在了”。
他艰难地说，“他服毒自尽了，爱娃夫人和他们的孩子也同他在一起了”
oOo
战争结束了，情况却没有丝毫的好转。
四五年的七月，Merlin和其他的幸存者被一同送回柏林。他几乎认不出这个生活了将近四年的城市。碎石，废墟和眼神空洞看着他们的人，车子从港口一路开到曾经的市区，车窗外的风景却是一成不变。
对于这个地方Merlin曾经说不上喜欢，但那个晚上，遇见那个人之后，看似同以往一般冷漠苍白的城市也渐渐开始有了颜色。
而如今，那个唯一凭以念想的地方也不在了。
Merlin看着他们曾经的房子发呆，整栋建筑已经只剩下西面的墙体，摇摇欲坠的废墟上满是弹孔和血迹，他慢慢的走进遍地狼藉中，蹲下身子伸出双手，却又在触碰到瓦砾时陡然退缩。
漫天的烟尘中透着青白的日光，电线杆上的喇叭喑喑哑哑的放着军歌。
Merlin跪坐在像是没有边际的废墟中，眼前的碎石块被泥土沾染看不清原来的颜色，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想找到些什么，只是在双手的范围内胡乱地翻着，直到日落也未曾离开。
oOo
那是战争刚刚开始时元首说过的话，如果他的军队不能取得最后的胜利，那么他本人和整个德国都将陷入无穷尽的深渊。
而当他畅快洒脱的给自己喂下一颗子弹，那些偏激，暴虐与不可一世所酿成的苦果，却要由好不容易活下来的人们来尝。
四六年的冬天异常寒冷，国会大厦旁边的医院被简单改造成了收容所，占领地的英军把他们安置其中。气温降到了零下二十度，取暖的燃料完全不够用，他们不得不去街上找些能用的东西来烧火取暖，没有面包，没有干净的饮用水，每天只有两个小时的电力供应。
Merlin患上了冻疮，双手的指节肿胀着，针刺般的疼，找不到像样的药品，他只能在夜晚冷得要命的被子里面用自己的呼吸取暖。
他甚至有些感谢曾经那些挨饿受冻的日子了，现在的日子虽然糟糕透顶，却也只能说是比那些年艰难上那么一丁点。
而最糟糕的却不是这些，笼罩在城市上空，围绕在他们周围的死亡气息让人难熬。
他们像在经历着瘟疫。
每天早上，Merlin都会见到新的尸体被抬出去，死者被随意丢在木板上，草草盖上一层脏兮兮的白布，而他们身上的棉衣，早就被受冻的人哄抢得一干二净。
手脚肿胀，暴露着伤口的人四处流窜，结核病迅速在人群中扩散开来，没有足够的食物只能去剥些树皮来冲击，精神恍惚的人跟在外国军人的身后捡着被丢掉的烟头，一些姑娘与占领军勾搭在一起，试图去换些衣服和面包。
破碎的城市，毁掉的人。
但是，Merlin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想要活下去。
他不想变成那副躺在街上任由身体腐败的样子，他不想向那些人一样求着占领军的人给他们一个子弹，他不想被人像丢弃垃圾一样扔到不知名的地方。
他不想当Arthur回来的时候，再也找不到他。
九月份的时候，事情像是有了转机，英国人开始分发给他们一些面粉和盐，每个人开始能得到每天定量的食物，虽然东西仍然很少，却给了濒临崩溃的人们一线生机。
Merlin做起了清理废墟垃圾的工作，因为清除垃圾的工人除了薪水之外还能得到较高的食物配额，但是他必须不停的工作，早餐休息一刻钟，午餐半小时。从周边国家被驱逐的德国人不少涌进了柏林，他们的庇护所变得异常拥挤，Merlin不得不把他的半张床分给另一个人，窄小的空间中充斥着浑浊的空气，让人无法入睡。
因为物资的短缺，黑市开始活跃起来，一些占领军军官们也开始插手交易，使想要得到某些必需品的人不得不付出多出价格几倍的钱。Merlin思前想后，还是用一大半的存款换取了药品和绷带，他的脚在一个星期之前被掉落的砖石砸伤了，这回正化脓得厉害。
许久没有一个人包扎伤口的Merlin有些笨拙，在颤颤巍巍的两次差点打翻了救命的药品之后，终于成功地在伤口上打上一个结。
Merlin松了一口气，仰面躺在小床上。
空气燥热着，汗水味道，沾满污渍的天花板满是裂缝和破洞，他瞥着旁边床上躺着的人，面色枯黄，骨瘦嶙峋。
他现在也该是这般模样吧，Merlin自嘲的笑笑，他有多久没见过自己的样子了，瘦到能看见肋骨的胸膛，脏兮兮的身体，伤痕遍布的双手，两颊突出的颧骨，肿胀流着脓水的右脚。
真是不像话呢，他苦笑着
但是，Merlin看着透过天花板的裂缝招进来的月光，无论怎样，他还活着。
生活渐渐稳定了起来，说不上舒心，却也再不用担心会饿死或是冻死。
但是，关于Arthur，却还是没有任何音讯。
oOo
Merlin开始做着些奇奇怪怪的梦，姑妈对着他大吼的脸，爸爸给他念着童话的声音，不明意义的混沌光影，长满白色络腮胡子的Gawaine牵着Morgana的手，旋转的工厂机器，Arthur站在铁轨旁边对他挥手。
他怀疑自己得了病，那些记忆片段时不时的会在脑子里混乱的出现，关于那些他以为早就被遗忘了的小时候的日子，关于那些饥饿和疼痛，关于他从未亲眼见过的父亲被杀的画面，关于那天晚上他和Arthur的告别。
他再也没有见到过Daegal，那封寄存在手中的信，也再没有找到它的收信人，那个不知道身在何处的姑娘，也许还在等着未婚夫的消息吧。
或许，他们已经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过上了好日子，Merlin有时会这样想着，却发现连试图说服自己的话语都变得虚弱无力。
在这样的年代，他们连生与死都不能自己掌控，还能用这满目疮痍的世界去相信什么。
有那么一天，Merlin突然发觉，Arthur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前一秒钟擦身而过的人，后一秒钟也许就会变成身后的焦土。
他又要拿什么去相信那个人还活在世上，还会回来看他一眼。
日子还是要过的，只是早些时候那些撑着他走下去的东西像是突然间被从身体里面抽离开来。
他又变成一个人了，Merlin想，或许13岁那年，他们应该把他和父亲一同带走的，这样兜兜转转，尝尽了这些难熬的苦楚，到头来，还是逃不过孑然一身。
oOo
天气转暖，Merlin搬进了相对宽敞的小公寓，三月份的那个下午，他像往常一样回到他的小房间，却看到门口的陌生脚印，他看着半掩的门，战战兢兢以为是遭了窃贼，却看房间中站着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
“夫人”，他小心翼翼的说，下意识的在沾着写灰尘的脸上抹上一把，“您在这里做什么？”
他思量着自己的措辞是否太过生硬，女人却在听到他的声音之后猛的转过身来。
逆光的身影带着莫名的熟悉感，Merlin感觉自己的呼吸瞬间急促了起来。
面前的女人放肆的笑着，黑色的卷发，白皙的皮肤，灰蓝色的眼睛，Merlin瞪大了眼睛。
“Morgana！”
女人上下打量着他，用着嫌弃的语气说：
“你怎么还是那副蠢样”
Merlin感觉自己的脑子停止的运转，他指着Morgana，口齿不清的支支吾吾着
”你……你……我我我……“
Morgana翻了个白眼，”看来和你的肌肉一起退化的还有你的语言能力，我想Arthur一定很想见到你现在这副傻样。“
听到那个名字，Merlin反射性的脱口而出，
“Arthur……他……”
Morgana眨眨眼睛，接着迎面抱住僵住的Merlin。
“我们可是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才从柏林这个鬼地方找到你”，她环着Merlin的后背，大声笑着，“难道你要一直保持这个表情吗”
“可是”，Merlin大声叫着，“我还以为你们……“，他顿了顿，吞下了马上要说出口的那个字，Morgana把Merlin拉近了些，Merlin缩了缩，却任由对方用对待小孩子的方式抚摸着他的头发。
”你们这些年都去了哪儿？“，
”哪都有，Merlin，日子不好过，你知道，仗打完的时候我们在伦敦住下了，英国的城市，东西难吃的要死，啤酒也不好喝“，Morgana咂着嘴，”但是怎么说也算安全“
Merlin安静的听着，Morgana觉察到他有些愠怒的神色，加快了语速，
”Arthur那小子一直叫着要回来找你“，她观察着Merlin的脸色，”但是那个时候柏林已经进不去了，再加上……“，她顿了顿，”他的身体状况也算不上好……“
”他怎么了？！“，Merlin一下子抬起头，Morgana眨了眨眼睛，抿嘴笑着。
”你们还真是一个样子”，她说，“那个时候我们呢刚刚得到你被Daegal救出来的消息，Arthur一有空就揪着我问’Merlin怎么样了‘，好像我什么都知道似的”，她摊了摊手。
Morgana带着他走进伯格曼大街尽头的一家小酒馆，酒保过来搭话，
“Morgana Krup夫人？”
Morgana点点头，Merlin却感觉胸口一阵泛酸。
她所熟知的Morgana，并不是这个姓氏，而Krup这个姓氏，在Merlin所熟知的人中，只属于一个人。
他看着Morgana同酒保确认好预定时间，带着他在靠窗的位置坐下。
对方笑盈盈的看着自己，Merlin看到她左手无名指上带着些划痕的银质戒指，却感觉满肚子的话都问不出来了。
”你改了姓？“，Merlin小声问
”没错，Krup这个姓还是挺好听的不是吗“，Morgana用手拢着前额的头发，轻快的说，”我用起来怎么也比Gawaine那个蠢货好得多“
Merlin轻轻应了一声，默不作声的看着桌面。
脑中一片空白，呼吸也变得艰难起来，Merlin默默的绞着手指，却感觉对面的人一下子靠了过来，他怔怔地看着绕过座位坐到自己身边的黑发女人，Morgana的双手扶住他的手臂，灰蓝色的眼睛中是他没见过的温柔。
”为什么哭“，她轻声问。
”什么……“，Merlin一惊，赶紧抹着自己的脸，湿湿凉凉的液体顺着指缝流出，他看着一点一点落在手心上的眼泪，呆呆的发不出声音。
他感觉自己开始抖的厉害，被眼泪蒙住了的视线中Morgana轻轻环住了自己，揽着自己的头靠向她的。
“别露出那副表情”，她用着跟孩子说话般的轻柔语气吐着字，“你不需要为我感到同情，也不要再为Gawaine感到悲伤，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早就有着与之同等的觉悟，我这辈子只有他一个丈夫，但这并不能让我从次就孤独无依了”，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看着被眼泪花了脸的Merlin。
“那些爱着我们的人，他们其实并没有离开，不是吗”
oOo
日渐黄昏，Arthur还是没有出现，Merlin的手心都是汗，心跳的厉害，刚刚流过眼泪的眼睛却有些困倦。
“现在你看到了！”，喝完第三杯咖啡的Morgana敲着桌子气冲冲的说，“他从来都不会准时！”
Merlin想说些什么，却张口打了个哈欠。Morgana看起来更生气了。
“我出去看看！”，她尖叫着，“要是在第一个路口看不到那个混蛋，Merlin，我们就再也不要跟他说话了！”
Merlin看着Morgana把剩下的咖啡一口喝完，接着把大衣甩到肩上，
“在这里稍微等一下”，她说。
Merlin点点头，向对方笑笑。
他已经等了三年零五个月，又怎么会在意再等这么一点点时间。
橘黄色的阳光从窗口斜斜的照进来，小店中安静的只听得见拐角处房间中传出的细小钢琴声。
Merlin把身体放松在身后的软沙发上，留声机中零碎的钢琴声让人昏昏欲睡。
一会该说些什么呢，Merlin迷迷糊糊的想着。
阳光在远处的建筑间氤氲出一个浅浅的光晕，半边天空一片明丽的红。
Merlin又开始做起了那些断断续续的梦，像是随时都可能惊醒的梦中，是一座干净明亮的庭院，透过巨大的落地窗，能看见房间中占据了大半空间的大床，圆形的矩阵花纹壁挂，颜色有些老旧的红木壁橱，和其中整齐放置着的小型金属雕塑。
穿着白色衬衫的金发男人站在壁橱旁，抱着双臂像是在思考什么。
熟悉的房间，Merlin想。
他在修剪整齐的花园旁边安静的站着，房中的男人却像是发现了他的存在，Merlin畏缩的退后一步，男人却大步走了过来。
Merlin看着对方推开玻璃窗，他怔怔的不能动弹，男人向他伸出了手。
逆光中的人笑的耀眼。
“我回来了”
Merlin猛的张开眼睛，铺天盖地的蓝色灌入他的眼睛，他看着满目担忧地看着自己的人，胸口像被堵住说不出话来。
“……”，他听见自己细小的嚅嗫声。
Arthur扶在Merlin背后的座椅上对他笑着，脸上的轮廓变得更深了些，胡茬细碎的遍布在下巴，眼角眉梢的地方，一道伤疤延伸到左侧颧骨。
对方的体格还一如既往的强壮，视线落到Arthur看起来不自然的左臂，Merlin却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黑色的西装服帖在对方身上，而Arthur左边肩周以下的地方，却只空荡荡的垂着衣料。
他下意识的伸手握住对方空空的衣袖，Arthur的脸有些红。
“已经好了”，他轻声说，“没什么大事”
Arthur的声音变得低沉了许多，那些调侃的语调还在，却带着挥之不去的沙哑。
Merlin突然明白了Morgana的话，他扯着对方的衣袖，嗓子酸涩说不出话来，这个样子，又怎么能用“身体状况不好”这么一句话浅浅带过。
Arthur上下打量着他半晌，接着皱起了眉头，Merlin知道他在想什么，自己现在的样子，怎么看来也称不上是过得不错。
钢琴声还在细细碎碎的响着，Arthur在透过窗子照进来的夕阳微光中安静的看着他，Merlin看见对方嘴角上扬，露出自己最熟悉的那个笑容。
“还真是悲惨啊，咱们两个”，Arthur露出两边的虎牙，咧嘴笑着。
Merlin扯住对方剩下的那只手臂拉向自己，Arthur听话的任由Merlin把额头靠上他的。
“是啊”，Merlin轻声回应着，“但是，我们还活着”
Arthur的吐息在他的鼻翼，柔软的头发在他的指尖，他是那么真实，那么近，这一次，该不是梦了吧，Merlin笑着。
他还有很多时间去听对方的故事，关于那些他知道的，或是不知道的，他还有无数个岁月可以告诉对方自己的过往，关于那些充满苦痛的，还有那些盈满了希望的。
他们还有数不清的日子去怀念那些人，那些离去了的，还有那些活着的。
荒烟蔓草的日子远去了，
等着他们的，还有温润绵长的下半生。
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Fin
吐魂
2015.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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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TES：为五朔节的活动写的文，写了一个月，前面码的飞快后面卡的要死，不管怎么样写完了它，算是第二篇完结文吧。
谢谢能看到这里的小伙伴不嫌弃这篇清汤寡水的文（鞠躬
